卯初,日始。
冬天日出较晚,此时还未破晓,但长夜终究算是过去了。
薛白从道政坊赶到平康坊,准备面对李林甫。
路上,他还遇到右骁卫持右相手谕来召他回去复命,他不知李林甫是否怪他打着右相府的名号到处发号施令,心中隐隐不安。
因为辛十二节外生枝,他今夜已做得太多了,多做多错。
接下来若过不了这一关,之前做得再好都没用;但只要能赢得李林甫的信任,即使有些疏漏也无妨。
这大唐权场,诸事皆在于“一人之心”。
薛白不甚有把握,他不确定陇右老兵们能否在重重搜捕之中逃脱;也不敢保证所有知情者已灭口了。
赌坊虽被破坏了,赌局却还在继续。
~~
右相府就在眼前,侧门是开着的,门前守卫森严。
薛白翻身下马,耳畔忽然回响起杜妗曾说过的忧切的话语。
“李林甫结仇极多,日夜忧虑刺客,每夜数次移床,如防大敌,虽家人不知他宿于何处。这等人,若疑你有一丝可能为仇敌之子,则死无葬身之地。”
之前听,他想到的是东宫也许考虑过刺杀李林甫才会知道这些,此时却渐感胸口闷得厉害。
见李林甫,比起在南衙十六卫的搜捕下杀人,感觉要危险数十倍。
……
气氛凝重,门房脸上毫无表情,并不与薛白多言,举止小心翼翼,引着众人入内。
薛白看了门房一眼,心里想到辛十二与其说过他是个官奴之事,大概是无妨的,但未知太多了,确定不了。
他与王准、李岫、贾昌等人被带到第二进院,各自进了间庑房,所有人都是单独等候。
李林甫竟是一个一个地召人问话,不给他们相互遮掩或帮忙挡话的机会。如此,薛白擅长引导旁人说话的手段便用不了。
如此看来,今日有两关,单独面见了李林甫,之后还会有一场对质,得两关都过了才能平安无事。
单独面见是为了打下信任基础,看他与吉温谁能争取到李林甫更多的信任;对质就是相互攻讦,让对方失去李林甫的信任。
薛白知道自己能力上更值得信任,但差的是忠心。
等了将近一刻钟,有人推门进来。不是之前那個娇俏可人的小婢,而是李林甫身边穿胡袍的冷脸女使。
“薛白,阿郎召你,走。”
薛白起身,不言不语跟着,进了西侧院的议事堂。
墙壁上没有小窗,只有相府护卫执刀立于两侧,杀气凛然。堂内没有屏凭,一张竹帘垂在那,帘外烛光亮,帘内烛光暗,李林甫连身影都不露,却能在垂帘边透过缝隙看到旁人的表情。
这布置,该是因为李林甫对手下人起了疑心,生怕被人刺杀,总之让人感到一股阴森。
“见过右相。”
薛白行了叉手礼,千般狡辩之词哽在喉头,最后对着帘幕露出满脸的愤慨之色,气呼呼地告起状来。
“右相,我好不容易才查到,全被吉温误了事!”
若要构陷吉温,其实不动色声地提醒两句,让上位者自己考虑,才叫高明,这般就太低劣了。
但他考虑过,少年人不必总是太过老成,今夜都气坏了,还是直截了当地阐明不快更显忠心。
“继续说。”李林甫淡淡道。
薛白顿感压力。
李林甫问话,他才能够判断对方知晓了哪些事,然后见招拆招。
这般让他自己说,反而容易出错。
“下午时,我与右相禀报过,东宫死士有可能在王焊别宅或杨慎矜别宅,我需要去诈一诈武康成,就去了京兆府。”
薛白整理着思绪,以一句废话开口说起,确保不出纰漏。
之后,他感受着李林甫的气场,继续陈词。
“我诈过武康成,便有八成把握东宫死士藏在王焊别宅。可是不知为何,吉法曹使人把我困在京兆府,哪怕皎奴表明了右相女使的身份,那些官差也不肯放行,好大胆。”
他已平静下来,用“不知为何”四字,故意出卖了一些小心思,等着李林甫质问他“你真不知吗?”
但帘子后面没有声音。
薛白有种一拳打空了的空落感。
他犹豫着,最后一次考虑着到宣阳坊救杜媗一事瞒不瞒得住,同时意识到了自己犯的第一个错误——利用韩朝宗,提前出了京兆府。
若依原本的计划,他只需要在京兆府等到李林甫召见即可。但此时只能相信韩朝宗的人品了,唯盼李白“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所言不虚吧。
片刻的沉默间,薛白正要开口,堂外忽有人大声说话,替他解了围。
“禀右相,查清了,凶徒是从宣阳坊杀到平康坊,又从平康坊杀到东市街口,再杀到道政坊!”
薛白心想,看来宣阳坊吉家别宅并没有奴婢指认自己。
心中才起一丝侥幸,他却是神经一凛,径直承认道:“右相,宣阳坊吉温宅是我闯进去的。”
堂中气氛登时一滞。
“你敢到官宅杀人?”李林甫终于开了口,语气森然。
“杀人?”薛白一愣,急道:“没有杀人,当时吉温困住我,还绑了大姐,想来定是要事后威胁我,好让他顺利抢下功劳。我不过是到他的别宅里将大姐抢回来罢了!”
李林甫不语。
薛白着急道:“右相明鉴,我只是听杜二娘说大姐被绑,连忙带人去抢回来。当时吉家别宅的奴仆见我找来,很是诧异。我则怒叱他们,我与吉温同为右相做事,便欲争功也莫太过份了,便带走了大姐。没有右相吩咐,我岂敢动右相门下人?这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他之所以让田氏兄弟杀人,是因为辛十二那些人指认他是薛锈之子,认为他死定了,于是肆无忌惮。当时不动刀救不了杜媗。
薛白一定要跳出这个思维的框架,他又不是必死的薛锈之子,听都没听说过这件事,他就是忠心耿耿的右相门客!
那吉温为何带走杜媗?不知道,那是吉温的问题,也许是想争功,也许就是有病。薛白不甘示弱去抢回来,同在右相门下做事,不见血才是最正常的情况。
李林甫依旧不语,示意婢女质问道:“宣阳坊别宅死九名奴仆,乃一对年轻男女,携两名披甲卫士所杀,不是你又是何人?”
前半句话语气生硬,她显然是看着消息念出来的。
“这证词!”薛白又惊讶又迷茫,“听起来确实太像我做的了,当时我带杜二娘与田氏兄弟将人抢回来。但我们没有杀九人,他们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
他稍微等了一会,才抛出结论,给李林甫自己猜想的时间。
“右相,我真的没杀人,此事必是东宫死士所为……不对,他根本就是想栽赃给我,莫不是吉温他故意的?他为何这么做?”
“放肆!”
李林甫叱骂了一句。
薛白连忙执礼,心弦却稍微放松了些。
这第一个大疏漏,他补不了,那就不补。他要证明的不是能力,而是忠心。只有忠心才是关键,其他都细枝末节。
那就实话实说,用真诚、坦荡争取了李林甫的信任,不用太多,只要比吉温可信,就能转移那份猜忌。
所以要有一个活的吉温来担这个担子,活着,他才有可能安排吉家仆奴作伪证,接着引发各种猜想。
“继续说。”
“抢出大娘之后,我便赶到右相府,听说吉温带人去常乐坊杨家别宅拿贼,一时也犹疑是否我搞错了,遂过去看看,其实亦是起了争功之心……”
薛白遂只隐去联络东宫死士一事,仔仔细细地述说了这一整夜他是如何奔走,如何努力挽回吉温捅出的天大篓子。
相比吉家别宅死了几个奴仆,吉温让东宫死士杀人逃躲才是最关键、最严重的错误,他要让李林甫思绪始终关注在正事上。
等他详述了在道政坊暗赌坊里的所见所闻,作了最后的总结。
“右相,我以为东宫派两拨死士,分别截杀吉温、吉祥父子,或是为了报复吉温。”
他埋了许多话,让李林甫自己去想。
比如,他说东宫报复吉温。查都查错了,还报复什么?
那为何查错了还要杀?
灭口吗?
~~
薛白的独自陈词已经结束了。
若依原计划,没留下那许多纰漏,也许李林甫已勉励他几句、许诺嫁女,然后重责吉温了事,他从此在大唐安身立命。
但帘幕后很安静。
就在薛白开始怀疑自己莫非连第一关都过不了之时,李林甫才终于开了口。
“下去等着。”
“喏。”
薛白重新回到庑房,独自坐着,既不能向人打听消息,也无法与旁人有所交谈。
南衙十六卫还在搜捕那些陇右老兵,结果如何不知道。
薛白只能在脑子里推演李林甫分别询问众人的情形。
杨钊会如何说、王准如何说,还有吉温,一定会咬住宣阳坊别宅之事不放,会把责任推卸给他。
更让人不安的是,若是漏了某个知情人,让吉温得到一个通报,或是吉温能通过辛十二的死猜到与他身世有关,那就能豁然明白局势了。
不论这种事可能性高低,他讨厌这种命运由别人决定的感觉。
薛白不得不告诉自己要冷静,只要李林甫相信他的忠心,接下来的当堂对质,就更不必怕吉温了。
回想方才的单独面见,他自觉表现不错。而吉温一直处于被动,根本来不及梳理全盘,很难做得比他更好。
……
时间过得很慢,让人煎熬。
窗外先是响起了鸟鸣,之后,窗纸上才渐渐泛起了晨光。
终于。
屋门被推开,有人站在晨光之中,依旧是那名女使,而不是执刀的护卫,可见吉温没能在单独汇报时咬死他。
薛白往大堂走去。
他忽然回想起了上辈子初次负责案子时,因一个恶徒气得不眠不休,决心要将对方送进去。
彼时,他以律法为武器,堂堂正正。
如今,他钻研的却是肮脏的权力与人心,狼狈求活。
但这场你死我活的局里,他就是想要赢了那个酷吏,活下来。
“咚。”
远处响起了长安的晨鼓。
薛白腰杆笔直,步履从容,愈发平静。当堂对质,曾经是他最熟悉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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