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看看去。”
陈朝倒不是那个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人,很多时候,在意的就是那个眼见为实。
宋敛也微笑看着那位杜尚书,心想我虽然烦人,可要说不好糊弄,还得是咱们这位镇守使大人最不好糊弄。
杜尚书瞥了宋敛一眼,倒也没有露怯,笑呵呵道:“走就走,去瞧瞧本官这些时日拼了老命弄出来的家伙什。”
陈朝笑着点头,率先向外面走去,杜尚书和宋敛一左一右,跟着这位返京的镇守使大人一同前往工部在神都的一处工坊。
说起工坊,其实还要感谢陈朝,最开始工部开始承制军械之时,在神都只有一个不大的地方,毕竟是在神都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倒也能够理解,不过后来好在是剑气山的铸剑师来了,工部趁着这个机会往上递了个折子,要扩大工坊,皇帝陛下倒也没有卡着,很快便批了折子。
而且出乎杜尚书意料,那原本工坊所在的一条街,都直接划给了工部,如今一条街的工坊,除去可以为边军承制军械之外,还有其他利民的设施,都能在那边工坊制造。
等到陈朝来到工坊这边的时候,诸多工匠都停下手中工作,好奇地盯着那个如今声名在外的镇守使大人。
陈朝还没说话,杜尚书就没好气喊道:“看什么看?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腿儿,镇守使就那么稀奇?赶紧干活去,耽误了工期,有你们的罪受!”
这番话说得不可谓不重,但那些工匠居然都没有半点害怕的意思,而是嘴里骂骂咧咧,这才低头重新干活。
由此就能可见,这位杜尚书平日里在这群工匠面前,估摸着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物。
其实的确也是,这位杜尚书早年间以书院学子的身份参加科举入仕之后,并未去选择那注定会更为璀璨的为官之路,而是一头扎进了工部,从工部小官当起,一步步成为如今的工部一把手,依着这位杜尚书的说法,那就是老子读了一辈子书,反正知晓自己没有济国安邦的才干,那就还不如踏踏实实为百姓们做点事情。
之后在这位杜尚书任上,工部的确为大梁百姓革新了不知道多少次工具,开挖水渠,在河道两侧修筑堤坝,可谓是尽心尽力。
天监十一年的那场渭州大水,朝廷震怒,不知道有多少河道官员受到牵连,一直到神都的工部官员,牵连到此事的,都下了大狱,可怎么查都没能查到这位杜尚书头上,而且之后杜尚书上书多次,在大梁皇帝面前据理力争,有许多官员得以赦免,许多官员从轻发落。
后来魏氏被查抄之后,真相浮出水面,才得知其实错根本不在工部。
至于对这些工部工匠,杜尚书也是关怀备至,平日里从未摆什么官威,以至于这上下工匠,都从未将这位尚书大人视作什么不可招惹的朝堂重臣。
这一点,在六部之中,唯独只有工部能够如此了。
而更为让人敬佩的是,这十余年间,每次吏考,杜尚书都是上佳,朝廷有好几次依律要将他拔擢到别部,可都被这位杜尚书拒绝。
他就在工部深深扎根到了如今,一点都不想动弹。
光这一点,杜尚书就成了朝中独一份。
朝中的各大朝臣,即便有和这杜尚书不对付的,但也不得不佩服这位杜尚书的为民之心。
三人来到一处露天广场,这里有同时一百多座熔炉,一进入这里,空气里的热浪就是肉眼可见了。
杜尚书干脆便直接脱掉上衣,露出干瘦的身躯,摘下官帽,跟陈朝介绍道:“镇守使大人,如今工部的工匠,最多也就能维持一百多座熔炉不熄火了,日夜不停赶工,工匠轮班,但炉子里的火不灭。”
陈朝看了看那些满头大汗的工匠,皱眉道:“过些时候,本官去替你们讨些符箓来把温度降一降,这哪里是人待的地方?”
杜尚书摇摇头,眯眼笑道:“剑气山那帮铸剑师说了,要是用上符箓,炉子里的温度受了影响,那是不行的。”
听到这里,陈朝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看着这些埋头铸造的工匠,眼中有些感激。
杜尚书将两人领到一处淬火所在的地方,这里堆着几十件甲胄,只差最后一步。
陈朝看了一眼,伸手去弹了弹一件已经铸造好的甲胄甲片,微微一弹,甲片无碍,陈朝眼睛里有了些光彩,“这真不错。”
作为一位忘忧尽头的强大存在,陈朝一出手,就能知晓这新铸造的甲胄质量如何。
杜尚书下意识摸了摸胡子,却觉得湿搭搭的,有些不悦的伸手在自己裤子上抹了一把,嘿嘿笑道:“虽说工期紧,但是质量却不能丢,这是工部的老传统了,镇守使大人不必担心什么。”
陈朝问道:“现在铸造出多少件了?”
杜尚书有些难为地摇摇头道:“不多不多,真的不多。”
陈朝笑而不语。
杜尚书伸出手掌,摇晃一下。
陈朝眯眼问道:“五百件?”
杜尚书听着这话,直接便跳了起来,指着陈朝的鼻子骂道:“镇守使大人就这么小看工部的能力?”
陈朝诧异道:“啊?”
杜尚书冷笑一声,“不多不少,五千件!”
陈朝很是配合的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这么多啊……”
杜尚书哈哈大笑,似乎对陈朝的反应很是满意,这位工部尚书得意的摸着自己的胡须,笑意不浅。
宋敛哪能不知道陈朝的性子,因此憋笑得很是辛苦。
陈朝回过神来,正色道:“那就先装上吧,马上运往北境。”
杜尚书好奇道:“军士已经挑选完了?”
陈朝笑道:“北境那么多人,只有缺甲的,没有缺人的。本官早就跟宁大将军说好了,军士已经挑选完毕,这五千甲胄运往北境,马上就可以装备起来。”
杜尚书点点头,对此没有异议,甲胄打造出来,就是为了北境那边打仗的。
“不过镇守使大人有一点要知晓,这第一批甲胄应该是质量最差的,工匠们在打造的时候,会逐步改进,等到后面的那一批,估计就会更好了。”
陈朝点点头,平静道:“对了,本官这次出门,又找到些龙血石,到时候工部一并打造就是。”
杜尚书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如今朝堂上都在传,镇守使大人一向是贼不走空,现在看来,果然如此啊。”
陈朝无奈一笑,“本官这点本来不多的好名声,可真被朝中衮衮诸公给败坏完了。不用说,最开始肯定是自己的镇守使一脉传出去的,说不定罪魁祸首就在自己身边。”
陈朝这番言语,有意无意的点了点宋敛。
宋敛板着脸,“那可不关下官的事情。”
陈朝一笑置之。
离开工坊之后,陈朝和宋敛并肩走在街道上,这两位相识许久的武夫,一时间都没有开口。
过了许久,陈朝才问道:“殿下娶妃,定在了下个月月初?”
宋敛点了点头,这件事朝中已经知晓,礼部那边的工期紧,听说那位礼部老尚书在私底下没少骂娘。
陈朝算了算日子,也就最多半月光景,想了想,点头道:“也好,先把这件事办了,安朝臣们的心,等到大战开始,这些事情,就都办不成了。”
宋敛看向陈朝,提醒道:“这些日子,宫里一直在询问你的归期,是不是要进宫一趟?”
陈朝想了想,摇头道:“殿下的意思我已经知道,只是有些事情,我不能做。”
宋敛叹了口气。
陈朝微笑道:“殿下有这个心思,就很好了。”
说完这句话,陈朝让宋敛先走,而自己独自一人缓行于长街上。
想了想,陈朝决定去书院一趟,如今那个女子不在,但看看她曾经住过的小院也好。
再次路过那南湖畔,看着那没什么变化的垂柳,陈朝遥遥看着那座湖心小亭,有些感慨,虽说才短短数年,但好似有些物是人非了。
院长不在,那位书生魏序也不在了。
谢南渡当然也不在。
陈朝最在意的还是这个。
其实从自己的私心来说,他不太愿意谢南渡去北境,他宁愿自己喜欢的那个姑娘一直在书院里,那样等自己到处忙完跑完,就能回到那座小院,为她烤个红薯,说说那一身风尘。
但有些事情,自己如何想,很不重要。
喜欢一个人,最忌讳的事情,就是拘束她,让她的世界只有自己,宛如笼中鸟。
陈朝来到湖畔小院,院门并没上锁,陈朝推门而入,在这里还是见到了一个故人。
婢女柳叶。
这位早些年谢南渡的婢女,等到谢南渡去往北境之后,她就返回谢氏了。
再次看到柳叶,她在打扫院子,听到声响之后,她抬头看向陈朝,陈朝也微笑看着她。
柳叶很快低头施了个万福,“见过镇守使大人。”
她最开始对陈朝没有什么好感,但随着这么多事情发生,她也很难再对这位当世奇男子有什么恶感。
陈朝笑了笑,示意她自己忙自己的,而陈朝则是搬出来那炉子,找来几个红薯,放在炉子上。
柳叶忍不住问道:“镇守使大人,小姐怎么样了?”
谢南渡在北境的情况,虽说时常传回神都,但并未有人告知她,毕竟她不过只是一个普通婢女。
陈朝坐在椅子上,笑道:“很好啊,再过阵子,说不定都要成了我大梁朝的女子大将军了。”
柳叶听着这个,也笑了起来,“我就知道小姐能做成的,小姐这样的人,想做什么都能做成的。”
陈朝翻动着红薯,点头附和道:“是啊,像是她这样的女子,想做什么事情是做不成的呢?”
炉子生起火,烤的陈朝暖和得不行,一下子就让陈朝有些困了,坐在炉子前,他昏昏欲睡,不多时便响起些鼾声。
有些太累了。
倒不是说这趟出门如何累,只是这些年,做了太多事情。
等到陈朝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早就黯淡下去了,但炉子里的火却没灭,有个汉子正津津有味地吃着红薯。
陈朝看向他,无奈道:“我说这红薯给你吃了吗?你这么一个堂堂圣人,也不害臊。”
汉子理所当然道:“陈朝,别他娘跟老子打官腔,老子现在是代院长,书院都是老子的,还不能吃你几个红薯?”
陈朝呸了一声,倒也没有真的计较。
周枸杞把红薯皮丢到炉子里,抹了抹嘴,正色道:“有件事,跟你小子说。”
陈朝挑了挑眉。
周枸杞开门见山道:“如今神都在传,太子殿下娶妃,那个颁发册宝的人,他要你担任。”
陈朝摇头道:“这于祖制不和。”
周枸杞点头道:“是很麻烦,要是真要是你,朝野都会非议,说不定那些老臣都会跳出来骂娘。当然不是说你不能做这个人,是你功绩太大了嘛,已经是本朝第一权臣了,他们都害怕你小子以后当真有谋国之心。”
陈朝自嘲一笑,这一点他自然能想得明白,自己的身份便一直有问题,再加上自己当初在皇宫里一刀砍死自己皇兄后,名声在那些文臣里,就注定不会太好了。
“不过……”周枸杞话锋一转,轻声道:“不过太子殿下很是坚持,在他看来,你陈朝即便再如何,那也是外人在看,在他眼里,你就是他的兄长,仅此而已。”
周枸杞感慨道:“一个不过才及冠之年的年轻人,大婚的时候,父母都不在,自然觉得失望,这会儿还有个对自己很不错的哥哥,却也没法子做那百姓所说的证婚人,你说他伤不伤心?”
陈朝欲言又止。
周枸杞直白道:“反正太子殿下已经找过我了,知晓了他的心意,我也就来跟你小子直白说了,本朝其实是异类,自古天家无亲,不是说说而已,陛下起兵反而得天下,倒也不让人觉得奇怪,反正父母兄弟,为了那把椅子,有什么不能舍弃的?但是陛下又是个特别的帝王,他虽说对自己的子嗣没有那么多感情,却偏偏对皇后娘娘那般情深,对你这个本该直接打杀的废帝一脉,也爱护有加。你的身份,本来就该不容于世,结果他娘的,没死也就算了,还成了当朝第一号的权臣,光是这件事,你翻遍史册,能找到其他半个吗?当初的事情我都还记得,那二皇子如此布局,最后不也换来了陛下的不在意三字吗?既然有了这么个开头,算是两朝帝王都不疑你,那我觉得其实很多事情,就可以不用常理去揣度了,史册上未有之事,在我大梁朝出现,其实想想他娘的,也很了不起啊!未来史册上写一笔,后世人看我大梁朝,才明白我大梁为何鼎盛,为何与众不同,就是因为和其他不同,我大梁朝,是自古未有之朝,也是后世难以效仿之朝。所以我已经想好了,这件事我会帮你去争,那帮朝臣会吵架?那真是好笑,说起吵架,老子这位读书人,不比他们更擅长?”
周枸杞深吸一口气,“陈朝,你也好,还是陛下也好,抑或是太子殿下也好,都是难见的人,既然如此,就一直做下去,担忧那些屁话做什么?”
陈朝不说话。
可院门再次被人推开。
一男一女已经走了进来。
太子殿下牵着吴心月的手,轻声道:“请兄长,为我证婚。”
吴心月也施了个万福,轻声道:“兄长,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陈朝站起身来,久久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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