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臣分别在中书省、门下省庭院里吃的午饭,议事直到下午才散伙。
太常羊耽的年纪大,连续进行这么长时间的公务、实在有点吃不消;他离开宫城时,整个人都不太好了、只觉腰酸背痛,便直接回了家。
年轻力壮的小舅子辛敞,把羊耽送了回去。辛敞在家中见到辛宪英,姐弟俩又说起了话。羊耽只得找个地方休息,垂足坐到了屏风前面的坐床间。
不多时,隔壁的羊祜也登门拜访问候了。羊祜知道今日朝廷在商议大事,刚才大概又听说了辛敞的到来。
羊祜很淡定的样子,看样子仍然没有要去宫城的意思。可他的亲姐是夫人、自己是县侯,当然要继续为朝廷效力。只不过他就是这样的人,要等皇帝主动召见。
大家见礼寒暄了两句,宪英便先兴致勃勃地、谈起了那几个后妃的情况。宪英虽常常喜欢品评士人、关注时政,但终究还是妇人,对这种事更有兴趣。
“郭太后比徽瑜的年纪还大,皇帝竟专门为她设置了一个北宫皇后的名号。”宪英精神很好的样子,感慨道,“想想皇帝年轻俊朗,还真是……”
她说到这里、抬起手做了个手势,好像一时找不到比较文雅得体的词。
叔子却一声不吭地犹自寻思着什么。羊耽便说了一句:“公曾(荀勖)劝诫陛下时,陛下说了一句,若不设北宫皇后,百年之后她连一个皇后名号也没有。”
辛敞也附和道:“魏朝诸事已了,若没有陛下策封,将来郭太后、确实能得个魏朝皇后的谥号。”
宪英点头道:“当初郭太后不知怎么去了寿春,着实帮了陛下大忙。皇帝倒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辛敞沉声道:“陛下受禅之前,贾公闾就出过主意,建议把郭太后幽禁到永宁宫去。那时郭太后已经没有筹马了,大事当前、按理依照贾公闾的建议,着实能减少一些变数和麻烦。陛下若非看重以前的恩义,如今世人哪还记得郭太后?”
羊耽看了辛敞一眼,不动声色道:“若是陛下心狠一些,如今也不用力排众议、去设一个北宫皇后,还当众明确要立大皇子(秦旭、阿朝)为太子。”
宪英听到这里,立刻露出了恍然之色。皇帝才三十出头,而且身强力壮、还能带兵打仗,一般情况下应该是不愿意太早确立太子的,多半要再看看喜欢哪个儿子,他这么做、无法排除是为安抚妥协的可能。
她忍不住轻声道:“皇帝有情有义,确不多见。策封前朝太后、定会被世人议论,不过细想起来,皇帝处事其实很沉稳、并且经过了周全考虑。”
宪英顿了顿又问道:“众人都注意着郭太后,那正始年间的皇后甄氏受封、是因她祖父甄俨的关系?”
辛敞毫不犹豫地点头道:“甄氏在做魏朝皇后之时,传言似乎遭受过打骂;毌丘俭叛乱,自称魏室忠臣,便遣使请常山郡守甄俨将军、堵住太行山口,以阻止并州田豫的兵马、及时奔赴会战战场。甄俨最后却选择了帮助朝廷平叛大军。”
宪英道:“弟知道的事真不少。”
辛敞随口道:“我做过大将军长史阿。”
就在这时,羊耽转头道:“对了,叔子今天没去,不过陛下依旧提到了卿的平吴策,明日论功行赏、诏书也会提到卿的功劳,会给叔子增食邑。”
刚才大家谈论策封后妃,叔子一直沉默不言,这会才开口道:“仆真的不好居功。伐吴之战,事后看起来顺利,乃因带兵的人是陛下,实则仍旧凶险。吴军尚有战力,当时仆也曾劝诫陛下,可以先试探吴军虚实。”
羊耽急忙轻声劝了一句:“那也是陛下的心意。”
叔子见几个亲戚都看着自己、还在倾听,便继续说道:“其中一次是取西陵之时,陆抗果然有所准备,把江陵北面大片地方泡成了沼泽,让我军没了粮道。向使晋军由一个才能平平之人带兵,不能找到可靠的粮道、攻西陵时又没有抢占有利地形;双方那样在西陵耗下去,晋军粮道持续被袭扰,此役必定非常艰难。
另一次便是铜官集水战。当时吴军在荆州、虽已大势已去,但各地并未投降,在水面甚至还有兵力优势。不知为何,吕据在关键时候判断错误。吕据忽然调头会战,晋军东西两路竟及时赶到了战场;吴军主力却未全部聚集,吕据部只得被迫临阵撤退,又遭东面张特部堵截,损失惨重。经此会战,吴国才会在数月之内投降。”
叔子谈到这里,又说了一句:“仆与钟会、贾充没什么交情,回头去拜访一下陆抗,问问具体过程。”
羊耽提醒道:“陆抗是吴国降将,如今还不知什么情况。”
叔子却不以为然。之前夏侯霸有罪,叔子没和夏侯氏离婚、还在洛阳照看夏侯霸的家眷,皇帝也没有怪罪他。叔子这种人行事、一直都有自己的原则,皇帝反而比较相信他。
已经年过六旬的宪英、眼睛仍然十分明亮,此时她的双手下意识地捧在一起,神色有些憿动道:“真是太厉害了!以前皇帝攻打司马家、平毌丘俭,我主要还是觉得惊诧;如今才明白,这不就是英姿潇洒、策马平定天下之人,年轻……年轻女郎最容易心生倾慕了。”
羊耽看了宪英一眼、没什么表情,大概只是觉得宪英此时稍显失仪。
叔子的声音道:“陛下不只是长于用兵,还善用巧匠之技,投石机、造船、火器在战阵上同样发挥了作用;又如改进耕种之法,所有人都得到了额外的好处,所以天下对皇帝不满者不多。另外治军也很关键,今日所议勋官制,就是增加皇室开支、惠及将士;军士得到了实际好处,上了战场又能打赢,陛下能不得军心?”
比羊祜年纪还小一些的长辈辛敞叹道:“叔子虽不在朝,却对朝事看得透彻。”
宪英终于平静了一些,沉吟道:“勋官可以出仕,这会影响各家的权势?”
羊耽不动声色道:“反正影响不了我们这样的……在洛阳名声不错的家族(外戚、勋贵、世袭县侯、晋朝顶层)。”
辛敞则道:“勋官只是多了个途径,最终还是要尚书省选举。反倒是那些中正官,经常掣肘选举,让我等做事不便。”
这时叔子才淡然道:“从朝廷全局来看,这是好事。选举不可能让士族控制全部名额,上下完全不流通、绝非长远之计;朝廷若没有途径拉拢寒门庶族之士、任由其遗于野,则下层士人满腹不满,必不利于长治久安。勋官正是一条军功通道,我觉得这样还不够,对于具备其它才能的士人、也应完善上升制度。”
羊耽看了一眼叔子:“卿当入朝,还有很多事能做。”
叔子拱手回应。旁边的宪英想了想:“就算各家不太满意,也不能怎样,以当今皇帝的文治、武功,谁能与之抗衡?幸好皇帝比较宽仁明智,否则这种情况同样挺可怕阿。”
羊耽侧目道:“陛下若没有文治武功,哪能有今日之空前威信?”
宪英听罢笑道:“君言之有理。”
几个亲戚私下谈论了一会皇帝、朝中之事,这时羊耽的两个儿子也来拜见了,于是大家又说了一阵其它话题,然后留辛敞和羊祜在家吃晚饭。羊耽的小儿子叫羊琇,乃宪英四十五岁所生,妇人那个年纪还在生育、确不多见。
到了黄昏时分,宫城里的皇帝秦亮并没有去后宫。他已经去昭阳殿吃饭了,而且只与皇后、王贵妃在一起,费淑妃等人没有过来。
虽然郭太后受策封的消息、上午就已经公诸于众,但是正式的诏书没送来,郭太后还算不上名正言顺!策书、诏命明天上午应该都能准备好,北宫皇后的印玺、制作却要花更长时间,不过只要有了策书、便是有了名分。
大家都是这么想的,毕竟皇室总要讲究名正言顺和礼仪。只有甄夫人在旁俯首,在郭太后耳边悄悄低声道:“陛下在养精蓄锐?”
郭太后的脸马上紅了,立刻白了甄夫人一眼:“汝有点正形罢,真是口不择言、什么都说得出来!”
偌大的后宫区域,大概也只有甄夫人、敢在郭太后面前嬉笑玩笑,除此之外,即使是做过皇后的甄瑶、也不敢如此,因为甄瑶还叫过郭太后为母后。甄夫人则不同,她连个诰命夫人都不是,却能在郭太后身边百无禁忌,谁叫甄夫人从小就是被郭家养大的?郭太后这一脉都没人了、只有甄氏是她一家的人,她几乎不可能把甄氏怎么样。
甄夫人转头看了一眼侍立的宫女、尚有一段距离,刚才她说话的声音着实也很小,便悻悻道:“别人又不知道我说了什么。”
郭太后嘴上斥责甄夫人,心里却非常复杂。甄夫人不提还好、一提到与仲明的那种事,郭太后脑海中就想起了那些强煭的触觉,反而愈发急躁难熬。这也怪不得她,已经好几个月没亲近仲明了,两天前虽然见过面、但迎接时有那么多人在场,别说肌肤之亲,说话都要注意措辞、不敢说得太亲近。
好在无论什么事、郭太后都特别能忍耐,几个月都能忍下来,莫非最后一天睡不着觉?“呼……”郭太后轻轻叹出一口气,然后端起茶蜜缓缓饮了一口。
正月还没过去,洛阳的空气依旧有点冷,郭太后此时竟莫名有点闷热的感受。但她当然知道,要是回屋减衣、肯定马上又会冷。
她甚至有点坐立不安,放下茶碗,立刻又站了起来,故作淡定随意地踱步向窗边。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緊张、急躁、莫名憿动;她也曾有过緊张的经历、但同时也会伴随着担忧畏惧,完全不是现在这种心情,做什么都没耐心,期待又心乱。
甄夫人的话倒是提醒了郭太后,让她再次想起了当初难以启齿的往事。仲明会不会误解自己的德行?但实际上郭太后第一次见到仲明,便对他很有好感,不只是因为仲明生得年轻俊朗、貌美的男子又不少;还有他的声音、眼神等等,说不清为什么、好像以前就很熟悉亲切,自己原本不是那样的人……只因对方是仲明,她才会去听、甄夫人说那些难言的描述阿。
便是在这样凌乱忐忑的心情之中,她忽然感觉时间都变慢了,短短一个傍晚竟好像十分漫长。
郭太后终于想到、还有事可以做。诸如准备好明天的流程,穿什么衣裳,衣冠的礼制如何等等。郭太后有很多华丽的蚕衣礼服、都已封存,现在又可以翻出来穿,不过为了区别于令君,她寻思应该在服侍上稍微改动一下,譬如把步摇上面、黄金凤凰爵的上端九华,去掉一华改为八个华胜。她能做晋朝的北宫皇后、光明正大与秦亮在一块,已经非常高兴了。
她憿动地权衡了一会,却又觉得、还是不能在接受策书之前穿戴,免得旁人认为、自己真的那么急不可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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