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亮提前离开了宴厅,退至内堂,或许他离席之后、诸将反而更容易尽兴。
往昔的情谊并没有发生什么问题,不过秦亮受禅登基之后、大家当然没法再像以前那样相处,皇室的父子关系都会不同、何况君臣。
宫女们准备了茶蜜,秦亮正好醒醒酒。过了一会,他便吩咐宦官、去叫步协进来喝茶。
看着步协走路不稳的样子、上前行礼,秦亮便随口问了一句:“伯歆(步协字)喝了不少酒阿?”
步协当即好像精神了几分,顿首道:“臣一时贪杯,失礼之处请陛下恕罪。”秦亮只得说道:“宴会上多喝几杯乃常情,卿坐过来。”
步协恍然,起身跪坐到了几案一侧,宫女盛上了一晚茶蜜放下。步协的脸较瘦、一身精肉不够魁梧,但他的手大,伸手端茶碗时、一下子几乎把整只碗都握住了。
秦亮又好言道:“伯歆深明大义、爱护百姓,这几个月相处下来,朕只觉相逢恨晚。”
步协听罢又是恭敬又是喜悦,轻叹道:“臣得遇陛下,亦是深感荣幸。想起臣在西陵一时糊涂、敢以兵戈抗拒陛下,陛下却宽以待臣,不仅不杀,还对臣兄弟委以重任;臣便感慨不已,只愿随陛下鞍前马后,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秦亮微微颔首:“天下合一,以后皆为晋臣。我打算用卿为吴郡太守、仍领左将军号,并召汝弟入朝为官,可朝夕相处。汝不必担忧西陵军民,朝廷会另派贤臣,善待西陵百姓。”
步协毫不犹豫道:“陛下信任,臣谨奉诏。”
秦亮不动声色地拍了一下步协的小臂:“东吴众臣之中,我确实最信任伯歆。伯歆留守江东,且勉之。江东人有什么事,卿可以找马隆商议。”
步协回过神来,脸色似乎也更红了,不知是酒劲上头、还是情绪憿动。毕竟四品将军出任郡守、乃地方实权人物,步协本是吴国人,刚投降不久便直接在吴国故地掌權,不可谓不受信任重用。按照益州刺史费承的仕途路线,步协显然明白、步家的前程多半还不止于郡守!
当然步家若想继续以西陵地盘、作为家族实力来源,已是不可能。晋朝不像吴国那样运行,没兵没地盘同样能得到权势;因为權力来自洛阳,要先在朝廷有一席之地,才能长久下去。
步协果断拜道:“臣当三生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秦亮扶了一下,接着沉默片刻。
步协的可靠性应该没问题,他在西陵的表现、直接导致大江防线被撕开,须要晋朝给他撑腰才能在江东立足。小虎虽然只是步协的表妹,但小虎毕竟是正儿八经的吴国公主、名望不比一般女子,这也算是步家与晋室之间的纽带。
然而用人不只是看可靠,也要考虑能力和名望,步协究竟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因为丞相步骘的关系,步家的名气人脉不错,不过步协兄弟长期远在西陵,不见得很熟悉江东这边的情况。
好在吴国还有些降臣,先带到洛阳去、可以挑挑拣拣再选一些人出来用;虽然攻灭了东吴,但不可能把吴人都禁锢、全用北方人。暂时只能如此。
秦亮便道:“我相信伯歆的忠心。卿先回去继续宴饮,在我离开建业之前、再见一面谈谈。”
步协稽首谢恩告退。
秦亮没喝太多酒,不多时又走出房门透气,吹了一会冷风感觉更清醒了不少。
空中的雪花好像稀疏了一些,依旧纷纷扬扬,屋顶上早已堆满积雪、犹如棉花一般。秦亮若有所思地在檐台上站了一会,忽然转头对宫女道:“把我的纸笔取来。”宫女立刻屈膝道:“诺。”
有空闲的时候,秦亮常常会给令君写信,因为令君喜欢看,那就不嫌啰嗦、一点小事也可以写一封书信。他先大概写出心里的想法,打算回头再修改润色、重新抄一遍。
建业已经连续下了几天雪、屋顶上覆盖上了松软的白雪,洛阳应该也早就下雪了。贾充等人终于筹集好物资,于今日开庆功宴、上下同贺,但每当从热闹中抽身、就会愈发想念令君,没有卿在身边,欢宴也像缺了颜色。
二叔王飞枭的府邸要搬到建业来,估计不会再回寿春任职了。那日谈及此事,颇有感慨。遥想当年第一次见到卿,便是在寿春城外的寺庙中。卿在不知不觉中进入我的心里、当时我自己也没意识到,从此便无法没有卿的陪伴。庆功宴之后便要班师回朝,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卿、心里就十分高兴;可是大军行进缓慢,路上至少还要一个月,念及此事便又十分焦急,多想长出一对翅膀。玄姬以前说得对,等待真的磨人。
秦亮还要给羊徽瑜费氏等人写信,不过今天写着写着、满脑子都是令君的一笑一颦,只能改天再想别人。
宴会上的女客、除了玄姬吴心,便是东吴士族的夫人女郎、全都不是熟人,自然没能见到皇帝。宴会持续到下午,女客们先离开了,朱夫人带着两个女儿回到府邸,好像有点不高兴。
朱夫人是故丞相朱据的族妹,而朱据丞相是小虎的先夫,两家有点亲戚关系就是这么来的。宴席间大家虽然没见到皇帝,但是王贵妃在场,小瑶很招王贵妃喜欢、可惜小瑶还不到十岁,朱夫人便看向大嫙、微微蹙眉道:“宴厅中都是妇人,有什么害羞的?汝还不如妹妹大方。”
大嫙在母亲面前、自然不拘谨,她当即开口道:“女儿与贵妃只见过一面,说什么呀?”
朱夫人忽然沉声道:“那个何植曾有几番纠缠,汝没有擅自与他见过面罢?这种事一定要听父母之命,汝可不能让张家招人耻笑!”
大嫙撇了一下小嘴,看着母亲“唉”地轻叹一声:“阿母真是,还不如义母朱公主知我。”
朱夫人终于缓下语气道:“我没见过皇帝,但听说皇帝的年纪也不算大。”大嫙终于没有再顶嘴,避开母亲的目光、她便垂目一言不发。
小瑶在旁边也没吭声,一双大眼睛来回看着母亲与姐姐,好像没太明白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张布从外面回来了。朱夫人赶紧迎上去,将张布身上的裘衣取下来、拍打着上面沾着的雪花。两个女儿也更规矩了,一起向长身而立的张布揖礼。
“嗯。”张布应了一声,目光从大嫙娇美的脸上扫过。
朱夫人轻声道:“我们家能跟着会稽王、一起前往洛阳吗?”
张布是吴国文侯张昭的同乡,可是现在连张昭家都彻底衰败了,张布家最多只算是二三流家族。原先张布出任会稽王的左右将督,还能多少看到一点希望,现在吴室除了孙禄家、明显全都不行了!张家若不想泯然于众,变成江东的普通豪族,机遇只能来自晋朝洛阳……因此如俘虏一样、跟着吴国主去洛阳,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哪里还有会稽王,能不能封个侯都很难。”张布看了一眼妻子,“此事还得卿去找朱公主,我也要在这两天宴请一下步伯歆。步将军今天主动来敬酒,说好了设宴再谈。我也不知、他是否只是客气话,不过我们可以宴请他。”
朱夫人听到这里,立刻对张布投去了崇敬的目光:“妾就知道,君在任上有好名声,仲允(张布弟)在步家那边也有些交情。君快进屋换身衣裳,别着凉了。”
夫妇二人丢下两个女儿,往里屋走去。
这时小瑶才仰起头,开口道:“姐要听阿母的话。”母亲只是说了一句大嫙还不如妹妹大方,她倒马上记住了!
大嫙拉下脸道:“晋王来了,专吃孩儿!”小瑶却是无动于衷,睁大眼睛道:“晋王不就是那天见的皇帝吗?”小瑶又长大了几岁,好像已没那么好吓唬。
没两天张布就宴请了步协。不知道是步协给张布面子,还是朱公主从中影响了步协;张布家果然进了北上洛阳的名单,以追随孙休的名义同行。
大帝这一脉的宗室都要去洛阳,自然包括故太子孙和一家。孙和家只剩下妇孺,同为王夫人之子的孙休、便要带他们在身边。
孙和之妾何姬,赶紧悄悄告诉养子养女孙俊兄妹,如果养母回了何家、便永远无法再见,有人要带走养母就哭闹!何姬平时很喜欢孩子、孙俊兄妹真的舍不得她,两孩儿马上就哭了。
果不出其然,会稽王孙休过来带人时、何姬的父兄都急忙赶到了建业孙家宅邸。他们跪地请求,想要留何姬在建业,并说了理由、好让何姬继续操办亲儿子孙皓的丧事!孙休听到这里,差点就同意了、已经要开口说话!就在这时,孙俊等两个孩儿忽然跑了出去,抱住何姬就大哭,一个劲地唤阿母、让阿母不要走。
孙休看孩儿们可怜,或许也想到了何姬贤惠、甚至愿意为孙谦母子求情,他手一挥便道:“孙皓的事自有安排,何姬等人都要立刻准备行程。”
何家人还要说什么,但孙休哪容他们多话,当即转身就走!
最近这些天何姬根本无法觐见皇帝,父亲兄弟也只得面对现实、皇帝没那么好见到,所以他们希望何姬留在丹阳郡。二弟见孙休离去,恼怒地责怪何姬不孝。何姬也不争辩,只是跪地哭诉,舍不得养子养女、看他们可怜。
她的理由当然不被接受,二弟的声音还在旁边说个不停、孙家还有邓夫人彭夫人云云。但何姬基本没听进去!
此时的雪已经停歇,不过天井中、树梢上、屋顶上的积雪仍在,大片的白雪反射着光线,天地间仿佛也豁然变得更加明亮了。刚经历丧子之痛的何姬、依旧情绪低落,但她一想到能离开丹阳郡,至少那种压抑窒息的感受、隐约缓解了一些。她终于微微张开嘴,呼吸到了几口冰冷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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