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的雨下得好大,一夜过后、天气忽然放晴了!
阅门里屋的窗户比较小,但一缕阳光照射进古朴的房屋,此间亦是一片明净亮堂。陈设间摆放着竹简、帛书,还有成叠的纸张,些许墨汁的气味飘散在阳光里,有一种古色古香的气息。
此情此景,并非阴雨天气可以比拟。正如羊徽瑜的心境,全然不同于以往那种苦闷烦躁、但又不想被人关注的感受。诸如在宴会上,有些人找不到话说,一来就问、叛洮的司马师有没有和她联络,甚至还有人窥欲她的美色、找人从中引荐!反正都不是什么光彩之事,连她也没想到、自己已变得那么不堪了?有时候她都觉得在羊家是多余的人,反而会拖累羊家的名声!
但是现在完全不同了。秦亮竟能十分缜密地慢慢安排好,把两人的纠缠私情、变成公诸于众的明确关系!即便那种情意、始于隐秘屈辱的战利品,他也给了一个交代和结果。羊徽瑜最近真的有一种重新开始人生的感受,恍若重获新生!
几乎没有人知道、她与秦亮早有私情,事情仿佛只是皇室与羊家大族的联姻!皇室为了拉拢大族,羊家为了巩固在大晋的地位而已。
世事就是这样,谈情义、反而难以启齿,尤其羊徽瑜嫁过人,本是有夫之妇的身份。讲联姻、利弊,一切反倒正大光明起来,并受人理解和尊重!
阅门西厅里面,之前那种在大殿上受到一大群人尊崇膜拜、在华林园被许多人簇拥恭维的紧张亢奋,业已不复存在。周围明亮而宁静,但是羊徽瑜仍然有一种莫名憿动、飘飘然的感觉。
不远处的仲明端起了她亲手泡的花茶碗,饮了一口,眼睛仍盯着手里的奏书,眉头微微皱着,好像在沉思着什么。这里每一个决定,都左右着天下诸州的命运!羊徽瑜即便只是做一些琐事,也是在近旁辅佐天子治国,自然地变得重要起来。
毕竟天子出行的时候,身边的侍卫是车骑将军、车夫是九卿大臣,公卿都能做仆从车夫,徽瑜端茶送水有何不妥呢?况且她也明白,里外的人虽然不多、看似清静,但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在关注,因为与人们的荣辱利弊息息相关!
就在这时,一个宦官走到了门口,躬身道:“陛下,尚书右仆射辛敞、侍中荀勖求见。”
秦亮放下手里的奏书,抬头道:“叫他们进来。”
没一会,只穿着袜子的两个朝廷重臣、便趋步进来揖见。秦亮叫他们过去坐,两人遂跪坐到了木案前、又顿首谢恩,秦亮也不再坐在那条胡绳床上,跪坐于筵席间以空首还礼。
辛敞是羊徽瑜的亲戚,如是养母的叔母辛宪英之亲弟,彼此当然见过面、还很熟悉。辛敞立刻发现了羊徽瑜,颍川士族出身的荀勖也随之侧目。
不过羊徽瑜此时离得很远,见状已经到炉子边、把水壶提了下来,依旧凉一会,准备碗和茶叶。辛敞等人便在皇帝面前,开始谈论正事。羊徽瑜不时听到两句,大概在说州中正的话题。
做了一些琐事,羊徽瑜便凭借一只木盘、把两碗茶都拿了过去。
辛敞的年纪比羊徽瑜还稍小,但羊徽瑜仍应叫他一声舅!徽瑜走近木案,辛敞与荀勖当即顿首道:“见过羊夫人。”
徽瑜手里拿着东西,只得颔首道:“不必多礼了。”随即跪坐在侧,把两碗茶端到二人面前,两人再次客气地道谢。
秦亮转头对徽瑜道:“当年司马氏设立州中正,具体操作过程中、其实利于士族。泰雍、公曾也是士族出身,却对此制有异议,毕竟是自己人阿。”
徽瑜微笑着点头应了一声,并不对大征方略多嘴,免得传出去、有什么妇人干政的说辞。
不过她脸上的笑意并无勉强,心里确有一种欣慰和高兴!
因为秦亮在谈国家大事之时与她说话,她能感觉到一种尊重。尤其是当着今天这两个大臣的面!一个辛敞是亲戚,徽瑜还是在乎自己在家族亲戚眼里的形象,一个荀勖是颍川大族、钟会也是颍川人,她可不想泰山羊氏被颍川人看不起!
这时荀勖说道:“臣等深受皇恩厚封,譬犹一体,自当同休等戚、祸福共之。”
辛敞也算是皇亲国戚了、言语更直接一些:“既有尚书台与吏曹典选举,或不该再保留州中正。”
徽瑜常在家里听到叔父、弟弟、舅等人谈军政,自然也明白泰雍的意思。士族并非铁板一块,有些事利于士族整体,但不见得正好利于羊家、辛家这样的士族!
更何况两家各有一人、开国就封了县侯,根本不需要再利用中正官,考虑此消彼长、州中正反而有害;又因辛敞典选举,可能也影响了他履行职责。
辛敞稍作停顿,又沉吟道:“曹昭伯任魏大将军时,曾谋划正始改制,臣当时曾任掾属,如今回头一想,倒觉得有些主张却有道理。”
提到正始改制,徽瑜注意到,仲明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复杂的神情。
荀勖则道:“以臣之见,正始改制着实有些操之过急了,削弱州中正、与撤郡是为一体,立刻便引发了上下不满。后来司马懿兵変,以至于朝中鲜有人维护曹昭伯,或与此事有莫大干系。”
秦亮终于开口道:“撤郡之后,各郡府那么多官吏庶族,该如何安置?这才是应该最先放出来的消息,可他们什么都还没准备好、先把撤郡的说法弄得人尽皆知了,凭空造出了无数反对他的人。”
他回顾左右道:“以后我们要商议改变九品官人法,正应吸取教训,总要给予寒门庶族一定比例的位置,以免有真才实学的士人皆遗于野,而引发怨愤不满。”
辛敞与荀勖立刻若有所思地点头。
秦亮又说道:“不过朝中重要位置、目前已经基本安排好,选举制度所及长远,眼下并不会有什么影响;泰雍在尚书台暂且维持,朝廷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攻灭东吴。”
两人立刻面露惊讶之色,荀勖欲言又止的样子。羊徽瑜也有点紧张起来,这么重要的军机,自己竟第一时间听到、不知是否妥当?
果然秦亮道:“此事尚在筹划阶段,卿等注意保密,别被吴国的奸细早早打听去了……之前便有谶言,当涂者高,魏是高、晋亦是高,古有三家分晋,今有三家归晋。不兼灭东吴,何来三家?”
辛敞等听到这里,便不再想相劝,当即拱手道:“臣等遵诏!”
这时秦亮拿出了一本奏书,递给近处的徽瑜道:“我本来也想找人商议,泰雍公曾来了、正好看看杨伟的奏书。”
她便双手接过奏书,先转递给了辛敞。秦亮又淡定地对徽瑜道:“这个杨伟主要是建议废弃屯田。不过朝廷对吴用兵、后勤还要用到屯户,从屯田校尉的地盘调粮也更简单。因此我才认为,此事也应该搁置再议。”
徽瑜还记得刚才,仲明看着一份奏书皱眉的样子,她直觉到、仲明对废除屯田建议本身就不满!
仲明提到对吴用兵,可能只是临时想到了这个理由。同时事先给大臣看奏书,也为了让他们商议决策时、提前了解皇帝的态度。
不过徽瑜当然不会当着大臣的面、自作聪明地把心里的看法说出来,她只是轻声道:“陛下文韬武略,妾则半知半解,不敢多言,只消尽心照顾陛下起居可矣。”
秦亮道:“总该让夫人知道、我们究竟在谈什么内容,不然卿在这里太无趣了。”
徽瑜听到这里,没忍住笑了出来!立刻用素手遮住小嘴。
这时辛敞有意无意地侧目看了一眼徽瑜,拱手道:“臣以为,将来即便要废除屯田,也该把汉朝的限田法再搬出来。”荀勖看罢奏书,双手将其放到木案上,附和道:“公台言之有理。”
秦亮点了一下头,亦不再多言。刚才他借着与徽瑜说话,已经表明过态度,便是搁置再议。
两个大臣见状,对视了一眼,便一起向仲明俯拜顿首:“臣等请告退。”
待听到仲明的回应,二人便起身稍微后退,然后转身走向木门。
徽瑜也起身,收了木案上的两只茶碗。她返回北侧这边时,秦亮忽然道:“大晋刚立国,目前我们先维持好皇室的地位、稳住形势一段时间,才是重中之重!别的事都不能急躁,保持原状的策略最省事。”
仲明心里的谋划,刚才对亲信大臣都没有明说,这时却对徽瑜说了出来!
她微微惊讶之余,也感受到了仲明的心意。他当然没有把策封徽瑜、当成家族联姻,同样是因为喜欢和亲近她这个人!羊家是羊家,徽瑜是徽瑜。
里屋一时间只剩两个人,徽瑜也不用太过慎言,当即轻声道:“那陛下还准备伐吴呢?”
秦亮道:“公曾提起过一句古话,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维持皇室威望声势,也需要一些大型活动,相比隆重的礼仪,征伐的声威更加盛大、最受世人关注。何况征讨东吴,不见得只是劳民伤财,说不定所获更多。”
徽瑜柔声道:“陛下深谋远虑,不急不躁,总能在恰当的时机、周全办妥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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