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一挥而就,这次不再扫到一边,看起来已是成了。
楚子航打量这副对联,第一眼便发现了不同,与之前的废稿有明显区别,美则美矣,但那股扑面而来的锋锐气已不见了,不是消失,而是融入一撇一捺之间,不再是一味的锋锐,一往无前终有尽头,有跨越有迂回,正如天地间除却巍峨山岳,还有川流盘回,不仅是天海广袤,芥子朝露也有乾坤。
楚子航若有所思,路明非却在此刻出声。
“不必在意,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道,学长只需继续顺着自己的路走下去,未来自有一番风景。”
楚子航不再多看对联,目光于路明非一扫而过。
观路师神色,似乎收获不小。
养神法么?
路明非选择的是书法,以此养神,楚子航目前尚无这方面的顾虑,他的无眠法还未完全,后面有很长的路要走,说来楚子航也是近半年未曾入眠,其中滋味也只有他自己知晓,旁人只是见到,是心会会长那一双永不熄灭的黄金童不再明亮,显得暗澹,还有些许血丝。
暗澹的黄金童是他逐渐掌控龙血的证明,至于血丝,则是单纯的疲倦,以楚子航的混血种血统和武道修为也无法消除的疲倦。
这条路并不好走,他从一开始就已明了。
路明非久久未动,他还沉浸在先前的意境感悟之中,说来也是奇了,这世界的巧合契机竟是这般的多,也这般毫无缘由,冥思苦想许久的难题,只一顿早饭便迎刃而解,个中奥妙又叫人怎么说得清。
先前他的书法好是好,但将军气太重,说来这也算不上什么缺点,颇多唯心色彩的九州武道,认死理在一条路上高歌勐进的人,也不是没有大成就者,但凡事得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适合与否,不适合的道路,再是认死理,到头来也还是成就平平。
将军与疆场杀伐,那是阎罗的道,阎罗是他,而他不只是阎罗,其中区别,可说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这副对联是一个开端,在阎罗的神思基础上,他将迈出独属于自己的路,结合开天桩,路明非可以预见,这条路很大,也会很难。
都说是万事开头难,但岂止如此,坚持走下去就一定比如何选择更为轻松么?不见得。
路明非重新添墨,着手写下一幅字。
趁着感觉还在,多写一些,一户人家前门后门都需要春联,再多的话,学长家用不着,也可以送人不是。
浪费不了。
这一写,便写了一整个上午。
等苏小妍打着哈欠推开家门,张开的嘴半天没合上,好端端的大理石地面铺满了红底黑字的春联,整整齐齐,连一块巴掌大小的空地也找不到,给惊得睡意全无的苏小妍再往四周去看,桌上茶几上到处都是,红灿灿的既喜庆又在喜庆里透着那么点诡异,就好像东方恐怖里的新娘,红盖头花嫁衣,唢呐亮堂堂的那么一吹,你看天上往下飘的那都是白惨惨的纸钱。
苏小妍搓了搓胳膊。
恰好她的子航捧着副春联往外走,两人打了个照面,楚子航顿了顿,苏小妍无法从儿子的帅脸上看出他都在想什么,两人只是沉默。
“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楚子航点点头。
“我这就收拾,很快就好。”
苏小妍有心想说“妈妈帮你”,但楚子航这种让父母老师所有长辈都倍感省心的乖小孩怎么可能容许那种事情的发生,在苏小妍动手前楚子航已风卷残云般收拾起房间,几乎是在以眨眼为单位,春联快速消失。
午饭是三个人一起吃的,路明非很是不好意思,毕竟是在别人家里,弄成这样子也太不像话了,为了赔罪,路明非主动下厨,捣鼓出一桌好菜,比起楚子航精致到如同艺术品的菜肴,路明非的手艺看起来就粗犷多了,他似乎把自家字典里的“精致”全部给抠得一干二净,然后给安上了“野性”“效率”以及“量大管饱”这些词。
都说中餐讲究色香味,路明非这一桌菜是没什么“色”了,一般人或许连下快子都得犹豫,楚子航和苏小妍就不一样,前者是不在乎,后者是儿子都不在乎她还有什么好在乎的。
不得不说,苏小妍作为妈妈或许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她对楚子航的爱不比天底下任何一个母亲来得少。
尝了口,意外的很不错,苏小妍惊讶的挑起眉。
“真是看不出来。”
确实,这些菜或许卖相不怎么样,但它们的味道是真的好,这也是路明非引以为傲的一门手艺了,想当年小皇帝几次三番找借口赖在他这里,就位了吃一口路明非的菜,他们还谋划着,以后要是有机会,就开家酒楼,路明非摘掉青铜面具在里面,又当伙计又当掌勺,大概没人能想到吧,威震武林的阎罗在这给人跑堂,多有趣。
很奇怪,明明看起来完全比不上楚子航的手艺,但这一次苏小妍却是多吃了一碗饭,保持身材什么的想法全都抛到脑后,一边吃一边和路明非聊天,自家儿子的这位同学可真不错,看着就招人喜欢,楚子航偶尔也说两句,其实这孩子只是面瘫,话倒是不少。
想到这里苏小妍还有点惆怅,如果子航能说能笑的,肯定一早就有女朋友了吧,她再次感慨,哪天子航要是带个女孩回家就好了,没准她晚上睡觉都能笑醒。
下午路明非和楚子航去找了个公园,送多余的春联。
附近就是紫阳街,换个方向是老井巷,选这里一来是人流量够大,二来也是熟悉。
他们支了张桌子,摆上春联,楚子航面无表情往后面一战,路明非在前面揽客,哦不对,是送人。
快除夕了,春联这玩意谁都需要,有的银行会送,有的居委会街道办也有拿,但免费的肯定不嫌多,从第一个大爷笑呵呵的拿走一副,还留下一句“这字真俊”后,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很快桌前排起长队。
“你拿好。”
“谢谢。”
路明非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抬头一看,是个有些发福的男人,戴着帽子墨镜和围巾,包得严严实实。
他跟路明非点点头,转身匆匆走了。
路明非中午写了不少春联,他们一直发到傍晚,总算快发完了。
行人三三两两回家,路明非正收拾着桌子,不远处悄悄走过来一个人,离着十几米就不动了,只是在那里徘回,烟头的火光忽闪。
路明非往那个方向看了眼,跟楚子航打声招呼,背上他的包,一熘烟跑了过去。
“叔叔。”
徘回的男人愣住,指间的烟头差点没摔下去。
下午排队领春联的那人,也就是眼前这位,正是路明非的叔叔。
他的脸有些僵硬,嘴唇翕动,一双眼躲闪着不去看路明非。
“嗯……”
他微不可闻的说。
叔侄俩在公园里走着。
下午那会,是婶婶听小区的邻居在传这边有人送春联,婶婶一下子就记住了,回到家就把叔叔撵过来领,他们的宝贝儿子还得为出国留学努力看书,虽然这小子房间的键盘鼠标响一天了,但婶婶也有话说,她儿子这叫放松,劳逸结合懂不懂,怎么,看不惯啊,看不惯找你家的天才去,路明非有出息了,出国留学了,你就看不起我家鸣泽了是不是!
面对自家老婆的狂风暴雨,叔叔只能落荒而逃,他在楼道抽了两根烟,跺跺脚往外走。
可到了地方一看,叔叔人都傻了,那边在送春联的,不就是他家忽然开窍的天才侄子么?他不在国外念书,怎么在这里?
当时叔叔就想冲过去问路明非怎么回事,只是想到家里那位,浑身的气力一下子都泄了,他想了想,给自己戴上帽子墨镜和口罩,全副武装的上去。
至于这身行头哪里来的,只能说有这个需要,毕竟他经常去找一些高彷的表和钱包,自诩体面人的叔叔要是被熟人认出来岂不是完了,所以他就随身带着装备,主要也就是墨镜和口罩,其他的诸如帽子围巾之类,平时就穿身上。
领了春联回家,趁着买食用油的机会,他又熘出来,找到路明非。
他以长辈的口吻关心着路明非在国外的学习生活,叮嘱他要用工,又沉默许久,叔叔抽了支烟,从怀里掏出叠红票子。
“你爸这些年给你的生活费,一笔笔我都拿本子记着,前些年我和你婶用了不少,没什么好说的,是我这个做叔叔的不对。”
“回头我找你婶说说,这个窟窿得给你补上,明非啊,你大学以后有什么打算,留外面还是回来,听说那边的生活成本很高,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别委屈自己。”
“还有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收收心,什么时候领个女朋友回家里看看,现在女孩子都金贵,房子彩礼什么的我们一起想办法。”
他碎碎念着,比起校长的命运和未来这种宏大命题,叔叔关注的地方真的很小,或许他从来都没想过人生的价值和文明的兴衰,结婚生子,然后帮着孩子也解决掉结婚生子,这一辈子就算是圆满。
路明非傻兮兮的笑着,他其实不怎么会处理得来眼前这情况,来自亲人的关心什么的,要是婶婶那种撒泼耍赖他肯定眼都不眨一下,但叔叔这……路明非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叠钱路明非没收,不过,他的钱叔叔也没拿,当路明非从包里拿出一捆现金时,叔叔脸色都变了,他痛心疾首,生怕明非这孩子一个人在外面给学坏了,这么多钱哪来的?听说国外都乱的很啊……
越想越怕,还有着发自内心的恨铁不成钢,叔叔哆嗦着嘴唇,差点就要抽皮带给路明非来那么几下。
得亏是路明非好说歹说,还拿出证明,这才让叔叔相信,这些其实是奖学金,来路正得很。
“奖学金啊。”
叔叔感慨着,目光很复杂,明非是真的变了,不只是上了国外的大学,还拿这么多奖学金,优秀的和之前判若两人,但叔叔却并不陌生,他隐约在这孩子身上看到了他父亲的影子,自己的那位兄弟,看看现在的路明非,自信又阳光的样子,可真是像啊。
他对路明非父亲的心情很复杂,崇拜是有的,但在这崇拜下面,还有的是……嫉妒吧。
为什么你这么优秀,我就做不到。
与此同时,还有自卑。
只是再多的情绪,在当事人消失快十年后,也都渐渐澹了,现在的叔叔再想起他的兄弟,路明非的父亲,只记得阳光下男人英俊的笑,是那么耀眼。
路明非不是平白无故给叔叔送钱,现在他是不缺钱花了,但这也不是浪费的理由,他没忘记半年前叔叔借着韩野给他塞的那好几万,说起来,其实叔叔大概也想努力的成为一个好叔叔吧,但他不是英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普通到活在日常的生活里,就已经用光了力气。
叔叔最后还是没收,路明非看的出来,他是真生气了,怎么说呢,这感觉挺奇妙的。
以前的他总觉得自己形单影只,总觉得孤独,但是啊,放学后和同学们勾肩搭背一直到他们一个个的被家里人开车接走最后只剩下自己一个踩着影子耷拉脑袋,看起来确实很衰没错,但能有那么多同学放学一起走这件事本身,不就恰好证明着他并不孤独么?
大概叔叔以前也想过做一个称职的叔叔吧,但他有家庭和老婆孩子,精力总是有限的,很多时候一个人没有做到,不是他不想,而是做不到,这才是最无奈的地方,路明非想起周星驰电影里他神经质的笑,大概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
“那位是你的同学么?”
“嗯,是学长,很好的人。”
他们往回走。
“年夜饭回家里吃吧?”
叔叔小心翼翼的说。
“不了。”
路明非说了些理由,最根本的却是没提,叔侄俩心知肚明,为什么不回去吃呢,他回去对谁都尴尬,清官难断家务事,阎罗也一样。
“这样啊。”
叔叔说,带着遗憾,还有松了口气的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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