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深深,星河渐沉,微凉的春风拂过草树,发出瘆人的沙沙声。
荒坡之上的这处墓园,其实不过二十来处坟冢。有最早营救关大石身死的马忠,有死于太原保卫战的杨三郎,还有村中缺医少药时、病死的一些老弱乡民。
白日里过来,并无什么特别之感,然而深夜孤身在此,却不免令人有些胆寒。那女子将关林儿掳来,随手丢在一处石碑前,便不见了踪影。
从被掳到现在,关林儿心中掠过万千疑问和猜测,奈何身不由己,眼中泪如雨下,偏发不出半点声响。心中隐隐想起爹爹讲过的、江湖上一种截筋打穴的手法,便能令得身体酸麻,瞬间失去反抗之力。此时心中已然后悔万分:自己当初未曾听爹爹教诲、多学些拳脚功夫,以至于如今受制于人……
待反应过来,已被她带到了这里。想起大半个月前,自己与某人摊牌时的一番对话,心中难免生出几分愧疚来。
无意间,又斜斜地瞥见、那墓碑上阴刻的隶字“亡夫故杨府君三郎之墓”,不禁心中大震。一口气未及转圜,竟双目一翻、昏死过去。
过了不知多久,远处仿佛有人声传来。更凉的风划过草间,将枯败细碎的草叶,吹在关林儿的鬓发上。
她悠悠转醒,身上依然无力,有些痛痒部位无法去挠,心中焦躁难言,渐渐憋出了一身香汗。突然身体被人翻转过去,一张熟悉无比的清俊面庞,正惊讶地看着她:“林儿……妹子!”
来人便是杨朝夕,脸上惊讶已经转为了愤怒。他扭过头去,一声暴喝:“妖女!这便是你说的‘大礼’么!你竟将林儿妹子这……这般掳来,她以后还要不要做人?!”
柳晓暮不以为意、笑靥如花:“怎么?我把你心心念念的林儿妹子送给你,难道便不算是一份‘大礼’?唉!好心没好报,怪不得世上那么多的坏人。”
杨朝夕又扭过头去,看着双目含恨、泪流不止的关林儿,竟似木偶般一动不动,也发不出声响,便知是柳晓暮干下的“好事”。已经伸出去、想要替关林儿松绑的手,便又缩了回来:“妖女!你把林儿妹子怎么了?为何她不说话、也不能动弹?!”
柳晓暮蹦蹦跳跳地凑过来,循循善诱道:“这个都不懂?真是少见多怪。这叫‘戳脉点穴’!江湖上惯用的法子,既能将人制住、又不伤及性命,实在是行走江湖、除暴安良的必备手段……”
“你快给她解穴!我怎会不知?血脉阻断、穴窍被封,时候一长、四肢便会僵死,以后都是残废。妖女,你好歹毒的手段!”
杨朝夕悲愤难平、便要暴起,但想到自己并不会推宫解穴的法子,只好按捺住心头怒火,只是口气不善地催促她。
“呦!心疼了?那你求我啊!说不定姑姑一高兴,三两下后,她便能活蹦乱跳了。只不过……我辛辛苦苦把她捉来,你不打算出出气、报复一下吗?你看,这么精致水灵的女子,放过了多可惜……呃,除了那什么、你都可以去做。我先回避一下,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
“回来!”杨朝夕已经出离愤怒,但形势比人强,只得跪下一膝,眼中寒气逼人,“晓暮姑姑!我、求、你!给林儿妹子解穴!”
柳晓暮果然去而复返,笑吟吟地望着他:“姑姑答应你了。只是,希望你不要后悔哦!”
说完,柳晓暮玉手连挥,隔着锦被在关林儿身上连点带戳,不过几息工夫,关林儿曼妙娇躯,已能微微蠕动。
杨朝夕眼眶赤红,满含歉意。正欲说话,却见关林儿脖子微动、樱唇歙张,雪藕般的臂膀不知何时、已从锦被中抽出。
“啪!”的一声脆响,杨朝夕左颊多出五道指印来,便是黑夜之中、也红得鲜艳。
“我恨你!我恨你……”关林儿靠在墓碑上,那削葱根般的玉指,已捂住樱唇,失声痛哭起来。
杨朝夕懵在当场,心中除了百口莫辩的慌乱,便是难以言喻的伤感。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该做些什么。
浑浑噩噩间,那哭声戛然而止。杨朝夕猛地看去,却见柳晓暮斩在关林儿粉颈上的手,已然撤回。另一只手扶住那软倒的躯体,正要将她托起。
“你杀了林儿妹子?妖女!我要杀了你!!”杨朝夕赤手空拳,便要冲上去与柳晓暮拼命。
然而才跑出几步,却被她随手掷来的石子、打中了左膝下的麻筋,一步不稳,便翻到在地。
“小道士,我知你心中藕断丝连、不肯放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江湖中人,若都似你这般遇事不决、手下留情,便有十条命,也不够别人来杀。你和这关林儿,便到此为止吧!”柳晓暮说完这些,便又拎起关林儿,顺着荒坡奔下。
见惯了柳晓暮刁钻任性的模样,突然被她义正词严地一番训斥,杨朝夕竟有当头棒喝之感。
眼前墓碑上的字,开始变得清晰。杨朝夕默然间跪了下来,对着爹爹的坟冢,重重磕下三个响头。
晨光透进来,身旁鼾声依旧。迷蒙的双眼缓缓张开,关林儿微微抬起头,看了看房内熟悉的布景,又躺了回去,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掉落枕上。
昨夜恍如噩梦一般,又见到那个她其实不愿面对的人。然而发鬓上的枯草,却认真地提醒着她:那不是梦。
至于昨晚羞愤难当的经历,她想,这辈子都要烂在心里、绝口不提。自然、也决不忘记!
宽大的锦被,正盖着自己、以及叫做牛庞儿的夫君。关林儿确信,这样温暖而踏实的清晨,才是自己最欣然的归宿。
她睁着眼睛、想着这些,牛庞儿却忽然翻身过来,一把将她搂住。
关林儿面色微红:“该起身了,别闹!”
牛庞儿撑起半身横肉、一脸猥琐:“俺昨晚发挥咋样?”
关林儿红着脸啐了一口:“你昨晚脱完便睡着了,推都推不醒……啥也不是!”
牛庞儿仿佛受了莫大质疑,瞪着眼睛道:“嘿!这还了得!昨晚没成,现下加倍,教你知道啥叫龙精虎猛、厚积薄发……”
小夫妇的日常,总是这么平平无奇、且枯燥……
却说杨朝夕误以为柳晓暮杀了关林儿,又带走尸身,像是要毁尸灭迹,忙衔尾追去。一路窜高伏低、左右闪避,却来到那处簇新的木篱茅舍。
茅舍外是高大的野枣树,杨朝夕攀在树上,看着柳晓暮将关林儿从窗口送入,过得片刻,复又飞掠而出。身体微微一顿,便落在木篱之外,冲着他邪魅一笑,仿佛是在挑衅:想报仇,过来啊!
杨朝夕怒火中烧,便跃下树来,如一头鹰隼般、向柳晓暮猛扑而去。柳晓暮身姿轻灵,微一闪转、便窜开数丈,竟还回过头,冲他做了个鬼脸!接着“咯咯咯”的一串笑声响起,形如鬼魅的身影早遁得远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杨朝夕只觉滔天怒意涌出,与后天之气搅在了一起,在体内汹涌澎湃。溢出九窍和毛孔的后天之气,迅速附着在四肢百骸上,平时常用的奔突身法、竟又迅捷了几分!
柳晓暮在前面引逗,他便在后方狂追,直到将杨柳山庄绕过三遍后,柳晓暮才踏出一招“扶摇直上”,轻轻落在某家的茅舍屋顶。
三息过后,杨朝夕也紧追过来,看到眼前景象,不禁心头一愣:
这分明是自家的木篱茅舍!里间灯火早熄了,却不知娘亲是否睡去,只好一个猫跳、轻轻落在院落中。接着又紧赶几步、停在左面屋脚,使出一招“灵猫爬树”,顺着屋脚攀援而上,踩在了厚软的屋顶。
柳晓暮笑意更浓:“你想动手,这地方如何?不知陆家婶婶作何感想。”
杨朝夕咬牙切齿,压着嗓子道:“你杀了林儿妹子,却还在这里百般捉弄于我。你这样的道友……我见一个便杀一个!”
柳晓暮若无其事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杀人了?还是在你们人族眼里,妖族便都是嗜杀成性的魔头?”
杨朝夕怒不可遏:“难道不是吗?!我亲眼瞧见,你一记掌刀劈断了林儿妹子的颈骨,还敢在这里狡辩!”
柳晓暮无奈一笑:“你们人族,便最擅长疑神疑鬼,眼见不一定为实。好多误会,都是你们想当然的‘眼见为实’,而从不去认真细究。退一步讲,即便我杀了她,你又能拿我怎样?我又何必在这里浪费口舌、与你扯谎?”
杨朝夕方才一时气急,却也未曾确认关林儿生死,只是粗略误判后、便自乱了阵脚。以至于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通狂追,却只是“关心则乱”罢了。此刻回过神来,心中微动,不禁觉得眼前妖女、倒也蕙质兰心。寥寥数语,便将自己心中一个死结解开,便是这份智慧,也胜过许多人。
柳晓暮见他面色渐渐缓和,才又道:“小道士,姑姑倒觉得,你还是当她死了。这样以后,心里反而好过一些。”
杨朝夕叹了口气:“晓暮姑姑,今晚之事,我知你是好意。不过我们人族,终究是要讲‘礼义廉耻’,你这么做,在我们人族,便是实实在在的胡闹了。”
柳晓暮却道:“若是我说,今晚之事,便是故意为之。你又当如何看我?”
杨朝夕听罢,一时语塞。若她真是故意……倒有几分“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的意味。
只是一想到自己曾魂牵梦萦的人、早已不是曾经的面貌,那种物是人非的苍凉之感,又岂是几句话便能弥平?
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杨朝夕偏过头,想要再说些什么,柳晓暮却早没了踪影。只剩自己满头乱发,被吹散在风里。
是夜难眠,怅然若失。披衣坐起,便掌起灯烛,在外间的木桌前呆呆坐着。思绪飘忽不定,一会想起关林儿的决然,一会又想起娘亲的不易:
娘亲上午去采桑叶,听说累坏了,此刻果然睡得很沉、很香。或许她梦里的自己、还是蓬头垢面的“夕儿”,才会让她觉得满足而快乐。
而不像现在的自己,总让她牵肠挂肚、担惊受怕……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吟诵至此,已是潸然泪下。
一缕风从柴门缝隙中透进来,将灯盏惊得慌乱。杨朝夕心有所感,从藤箱中找来纸笔,一字一字地写将下来:
昨梦疑非真,灯阑落汝身。
闲妆倭堕髻,慵傍潇湘门。
情苦伤中气,魂劳念旧辰。
茕茕香苑里,长是看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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