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月14日上午10时,随着三颗红色信号弹的升起,天津外围上千门大炮开始集火射击,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汇成巨大的声浪,使大地为之颤抖。无数颗大口径炮弹爆炸所形成的冲击波像飓风一样将国民党守军的碉堡、防御工事以及人的肢体掀入半空中……四十分钟后,炮火开始向城内延伸,守军的城防工事被全部摧毁。解放军东北野战军二十二个师共三十万人,在东野参谋长刘亚楼的统一指挥下,对国民党天津守军发起了总攻。
15日上午10时,解放军东野***的一个团冲进了天津警备司令部,中将司令长官陈长捷、国军第86军中将军长刘云翰被俘……
与此同时,天津城北的国军主力151师在四面被围陷入绝境的情况下,宣布放下武器投降……
随着国军151师的投降,天津战役结束。此役经历二十九个小时,解放军全歼天津守军十三万人,对于共产党人来说,华北问题已经解决了大半,剩下的只是个孤城北平了。
此时北平城的外围阵地已经全部丧失,国军的防御阵地被压缩在外城墙一线,已无防御纵深可言,冷兵器时代的城墙对于城外解放军的三千多门大炮来说,恐怕只比窗户纸稍微厚一点儿,就算手指头捅不破,美制**炮也能在一瞬间将它撕烂。
明眼人都看出,共产党人进驻北平,只是时间早晚的事儿。此时北平的军政界到处人心惶惶,军政大员们人人都在考虑自己的后路,蒋介石开始把他的亲信们逐渐从北平调往南方。军统局北平站也不例外,站长王蒲臣、副站长宋元和都是蒋介石、毛人凤的亲信,他们布置好潜伏工作以后,都坐飞机撤离了,由毛人凤调来一个叫徐仲尧的接任站长。此人东北军出身,当过阎锡山手下的特工,后来投靠了蒋介石。他不是息烽特训班[1]
出来的,自然不受蒋介石、毛人凤的重用。在这样的危难时刻让他出任北平站站长的职务,明摆着是一个替死鬼的身份。徐仲尧自己当然也明白,只是无可奈何罢了。就在全站人员给新站长接风的宴会上,徐仲尧竟然当众落泪,虽然没说什么,但他心中的委屈大家心知肚明,如今的北平已是一条到处漏水、即将倾覆的破船,处在风雨飘摇之中,谁都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教子胡同8号院的爆炸案发生之后,徐金戈就患上了失眠症,他自己都奇怪,以前他一挨枕头就能睡着,而且从来不做梦,睡眠质量良好,但从那天起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一闭眼就能看到爆炸发生时,小楼的半边楼顶被冲击波掀到半空中的情景,那种感觉来得格外刺激,格外震撼。徐金戈是个职业杀手,一向视他人的生命如同草芥,在取人性命的过程中从来没有心理负担,当年戴老板曾称赞徐金戈具有超人的心理素质,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唯独罗梦云的死使徐金戈的神经系统险些崩溃。这简直不可思议,一个有着花一样容颜,风情万种的姑娘,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竟然这样决绝、义无反顾地引爆**,在一瞬间将自己柔弱的身躯化作一缕青烟……当最美好的东西被暴力毁灭时,恐怕连魔鬼也会为之战栗。
爆炸过后,徐金戈命令士兵们把赵府所有的角落都搜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兰竹图》,这幅画儿竟然失踪了。这个女人走得干干净净,她的电台、密码本、文件,连同她生前穿过的衣物都在一声爆炸中化为灰烬。徐金戈是个无神论者,也没有任何政治信仰,他看重的只是责任,一个军人对国家的责任,至于这个国家由什么人来领导,领导的好与坏,那不是他考虑的事。他知道,国共两党在理论上的分歧无非是在中国推行三民主义还是共产主义,这两个党派在信仰方面表现得同样执着。徐金戈是个军人,他没兴趣去研究这些枯燥的理论问题,但是罗梦云的死,使徐金戈第一次感到信仰的力量。这是任何暴力都无法消灭的力量,看来蒋先生和戴老板都没想明白这一点,在思想和信仰面前,暴力并不是万能的。
方景林的失态使徐金戈在一瞬间心里就全明白了,此人绝对是个共产党员,而且和罗梦云有着亲密关系,不然就难以解释一个多年从事秘密工作的人会在一瞬间泪流满面。感情外露从来是特工人员的大忌,方景林不会不懂得这一点,除非他的理智被巨大的情感伤痛所击垮。徐金戈决定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这并非出于为自己留后路,他的想法很简单,方景林是自己的朋友,他不能出卖朋友,否则自己就是个小人,共产党和国民党之间的恩怨他管不着,保密局的刑讯手段徐金戈太清楚了,要是把方景林送到那里,自己可真成了卖友求荣的人。
从爆炸现场回来整整两天,方景林一直处于昏睡状态,恍惚中他走进一片薄雾笼罩的山野……郁郁葱葱的峰峦,落日染红的崖壁,琴韵琤琮的流泉;山那边飘浮着朝雾夕岚,撩人春困的丝丝细雨,如火如荼的半坡秋枫,如梦如幻的淡月疏星,轻柔如絮的鹅毛大雪……
在春夏秋冬季节的不停变幻中,面容娇美的罗梦云轻轻向他走来,张起双臂环绕着他的脖颈,她的目光柔和如水,迷离如梦,她依偎着方景林娇嗔戏谑,呢喃密语……
即使在梦中,方景林也能深刻地意识到,罗梦云不在了,她像梦一样消失在一团炫目的火光中。方景林泪如泉涌,五内俱焚,在梦中他死死握住罗梦云的手不忍离去,而罗梦云却将视线移向苍茫的远方,她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犹如冰块慢慢融化在水中……
一阵轻柔的歌声缥缈而至,只见四野阒寂,细雨交织出一片迷蒙的温情……
方景林站在生死的界河岸畔,撕心裂肺地呼唤着,却听不到罗梦云的回音,唯见远方草木萋萋,雾霭绵绵,寥廓云天和苍茫大地寂寞相守,脚下的河水无声地长流,带走了他的眼泪,他的痛苦,他的绝望……
等方景林从昏睡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一种精神的蜕变,像换了一个人,从此他不会再流泪,他的心变得像岩石一般坚硬无比。
徐金戈带着一篓水果来宿舍看望方景林,两人一见面只是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目光中读懂了所要表达的信息。徐金戈面无表情地问:“景林兄,让我猜猜看,此时你在想什么,我想你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一枪干掉我,对吗?”
方景林微笑着回答:“说真的,有这个愿望,而且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徐金戈点燃一支烟,注视着方景林说:“可以理解,胜者王侯败者寇,胜利者无论做什么都是在维护真理,是因为他拿到了关于真理的解释权。作为失败者,我得认这个账。”
“还有个办法,在失败前把该解决的事都解决掉,这也是一种不错的方法,金戈兄,你难道不想试试?”方景林挑衅地说。
徐金戈摇摇头苦笑道:“那又何必?古人云,君子绝交不出恶言。既然连恶言都不能出,又怎么能加害于朋友呢?除非我们不是君子。”
“你的意思是,将来有一天,希望我也做个君子?”
“不,你理解错了,我只说我自己,却不要求你回报,不然我们就成了在讨价还价的商人,你知道,为了干掉敌人,我可以对着自己的胸膛开枪,难道还怕别人杀我?”徐金戈站起来向方景林敬了个礼,“保重!景林兄,在历史的大背景中,个人的命运无足轻重,顺其自然也许是最好的方式,再见!”徐金戈说完便向门口走去。
“金戈兄……”方景林轻轻喊了一声,徐金戈停住脚步却没有回身。
“几十万大军已经把北平围得像铁桶一样,几千门大炮的射击诸元也早已标定完毕,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按需要将炮弹打到城内任何一个目标上,而不会殃及民房,城内的守军就像砧板上的肉,快沉的破船,你难道就心甘情愿随这条破船一起沉没?为什么不采取一种更明智的办法?要我帮忙吗,金戈兄?”
“不,战争中没有个人意志,军人以服从为天职,长官要打我打,长官要降我降,总不能哪边势大就上哪边的船,做人不能这样,这条船就算要沉没,我也没有选择,随它一起沉掉就是了。”徐金戈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出门。
当罗梦云引爆**时,文三儿正好站在院门口,他被这一声巨响震傻了,竟呆呆地仰起脖子,眼睁睁地看着冲击波扬起的碎砖烂瓦往下落,要不是旁边有人推了他一把,文三儿很可能被砸破脑袋。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罗小姐为什么会如此不要命?在文三儿看来,罗小姐不就是当了共产党吗?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又没有偷钱庄砸明火,也没刨了皇上家的祖坟,有多大罪过?文三儿觉得当时如果罗小姐走出小楼,和徐爷找个茶馆好好谈谈,自己再替罗小姐美言几句,徐爷不会不给自己这个面子。认识罗小姐不是一年两年了,以前还真没看出来,这小娘们儿说话细声慢语,性子软绵绵的,从没见过她和别人红过脸或争执过什么,唯独那天罗小姐不知犯了哪门子邪,脑袋一热就拉响了**包,为这点儿事儿值当吗?按理说大户人家的小姐都该比自己这号人明事理,连自己都明白的道理,她罗小姐愣是不明白,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人不管到了什么份儿上,只要命在什么都好办,命没了吃什么都不香了。
文三儿在感叹之余又想起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赵家是待不下去了。自己是罗小姐请来拉包月的,如今罗小姐不在了,自己也该卷铺盖走人了。文三儿想来想去,决定还是搬回“同和”车行,虽说搬走的时候和孙二爷翻了脸,这会儿再回去有点儿臊眉搭眼,可事到如今,文三儿顾不上面子的问题,关键是要找到一个能睡觉的地方,这比面子更重要。
文三儿战战兢兢走进孙二爷的客厅时,孙二爷正在准备鸟儿食,他把一块精瘦猪肉用剪子剪成肉虫子大小的条状,晾在铺着油纸的案板上,准备晾得半干时喂鸟儿。这是京城养鸟儿人的无奈之举,但凡名贵鸟儿都喜欢吃活昆虫,但此时正值隆冬,无昆虫可寻,只好用精瘦猪肉剪成虫子状来骗鸟儿。看来孙二爷养鸟儿也算上了道儿。
文三儿向孙二爷鞠了个躬,怯生生地说:“二爷,我给您请安啦。”
孙二爷抬起眼皮瞅了文三儿一眼,突然很夸张地站起来向文三儿回礼:“哎哟嗬,这不是文爷吗?您坐,您坐。”
文三儿被孙二爷的热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小声说:“二爷,您……您还是叫我文三儿吧……”
“这哪成?爷就是爷嘛,您就是我文爷,好嘛,我听说文爷进了将军府,出门坐小汽车,屁股后面还跟着护兵,夜里睡觉都睡在钱柜上,您坐好,我这就给您行大礼。”孙二爷做出要下跪的姿势。
“二爷,您就别寒碜我了,我文三儿不懂事儿,得罪过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见识,我给二爷赔不是了。”
孙二爷冷笑道:“文三儿啊,我瞧出来了,又没地儿住了是不是?这时候想起二爷来了?你他妈的不是这个‘局’那个‘局’的吗?不是要把二爷我当汉奸抓吗?这会儿怎么又觍着脸回来了?”
文三儿赔笑道:“二爷,我当时也就是舒坦舒坦嘴,俗话说水大漫不过桥去,我文三儿在外边折腾了一圈儿才发现,没您孙二爷罩着还真不成,这不,又回来了……哎哟,二爷,您这是弄鸟儿食哪?这种事儿您怎么能亲自动手呢?随便跟哪个伙计说一声,捎带手就给您干啦,这帮孙子也太不懂事儿了,您放这儿,您放这儿,我来……”
见文三儿服了软,孙二爷的脸才由阴转晴,他指着文三儿的鼻子教训道:“文三儿啊,你兔崽子刚才说了半天,就这一句话说到点儿上,水大漫不过桥去,这话倒不假,那天要不是你小子跑了,二爷我非把你这两片儿嘴给‘锔’上不可,翅膀硬了是不是?敢跟二爷犯各了?我正琢磨着怎么收拾你呢,好嘛,再找就找不着你了,再一打听,说是你小子去将军府当差了,好嘛,鞋帮子改帽檐儿——你还一步登天啦?当时我就说了,文三儿那小子就是一穷命,给他多大福儿都享不了,天生就是倒霉蛋,人家好好的将军府,你不去什么事儿都没有,你一去就让人抄了家,你说,你不是丧门星是什么?也就是二爷命硬,敢孵你这王八蛋,二爷我不怕孵出个王八来反咬我一口……”
文三儿接过剪子一边剪肉条一边附和着孙二爷:“没错,二爷,真要孵出个王八来,我就去买只鸡和王八炖一锅菜孝敬您,这可是名菜,有讲究的,叫‘霸王别姬’。”
孙二爷照文三儿后脑勺就是一巴掌,笑骂道:“你个小王八蛋,怕是怎么孵也孵不出个王八来。”
“那……二爷,我可把铺盖又搬回来了,您就可着劲儿孵吧。”
“嗯,给个半价儿,从明天起就给我遛鸟儿去。”
“您就放心吧,二爷,我怎么伺候您就怎么伺候这鸟儿,尤其是那两只画眉,那公的就是我爷爷,母的就是我奶奶,它们下的蛋就是我兄弟……”
“去你妈的,这是怎么论辈分呢?你爷爷奶奶下的蛋怎么成了你兄弟?那是你爹,懂不懂?”
“对了,那是我爹,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不过二爷呀,我得给您提个醒儿,共产党说话就要攻城了,听城外回来的人念叨,说炮管子像树林子似的,一片一片的,炮口都跟水缸那么粗,这会儿去遛鸟儿,您就不怕炮弹把我爷爷奶奶给炸死?”
“嗯,我听明白了,你小子不是怕炸着鸟儿,是怕炸着自个儿,那这样吧,遛鸟儿的事儿你就别管了,至于住宿嘛,我这儿的房钱有点儿高,按天儿算,一天一块大洋,您要是嫌贵,就住六国饭店去。”
“别价,二爷,我乐意遛鸟儿,没说不去呀,得嘞,我豁出去了,反正是人活百岁也是死,不就是炮弹吗?我早想好了,炮弹一落下来我就一个饿虎扑食趴鸟儿笼子上,宁可炸着我也不能炸着鸟儿,这总行了吧?”
“放屁,你这一百多斤压鸟儿身上还不把鸟儿压死?你去打听打听,这一对儿画眉值多少钱?这么说吧,十个文三儿也抵不了一对儿画眉。”
“那我把鸟儿笼子顶脑袋上,这总成了吧?”
“文三儿呀,拿我的鸟儿当钢盔挡**,你小子又找揍了是不是?”
徐金戈近来脑子里很乱,各种不痛快的事都搅在一起,弄得他心情很烦躁。如今北平城局势危如累卵,城破是早晚的事,城内军警宪特各系统都处于一片惶恐中,和南京方面有过硬关系的人都早早地以各种借口坐上飞机撤离了,剩下的就是真正的替死鬼。抵抗是死路一条,不抵抗更是前途莫测,尤其是宪兵部队和保密局系统的人,更是生活在恐惧中。以往他们曾残酷地虐待共产党的被捕人员,与共产党方面结下了死仇,这回恐怕是在劫难逃了。徐金戈倒不是很在乎,自从他参加军统以来曾多次死里逃生,这种危险的经历已经成为他生活中的常态,使他对生死问题看得很淡。
当年在重庆他看过一部美国电影《哈姆雷特》,电影结束后,军统局的同事们曾经讨论过哈姆雷特那句名言:生存,还是毁灭?这还是个问题。
轮到徐金戈发言时,他表示,作为一个特工人员,无论是生存还是毁灭,这根本不是个问题,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切要顺其自然,尽人力而听天命,世间万物都有定数,你怕死也没有用,不如坦然面对死亡。
记得当时戴老板对徐金戈的发言大为赞赏,称赞他深得《老子》之思想精髓,并举例说,《老子》有“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之说,以这五种现象来说明“道”的无为境界。即最白的好像污浊,最方正的没有棱角,最大、最贵重的器物总是最后完成,最好的音乐没有声音,最大的形象则没有形象。什么是“道”呢?《老子》所说的“道”是万物之本,世间的一切均由它而生。它无所不在,无所不包,无所不容。其二,对世人来说,“道”既是无声的,又是不可见的。它是理想中的至高至极境界,非常人所能达到。其三,用“道”的法则治理天下,则无为而无不为,不战而胜。从某种角度看,徐金戈同志已是得道之人,他达到了一定的人生境界,非常人也。军统的同志们若都像徐金戈一样具有独立思考之能力,坦然面对死亡之勇气,我们的事业何愁不兴旺发达?此乃国家之幸也。
徐金戈私下里对戴老板的即兴讲演很不以为然,他也读过《老子》,全书五千言,所论仅是一个“道”字,用道的法则治理天下,则无为而无不为,不战而胜。当然,老子的“无为而无不为,不战而胜”,讲的是世间万物要顺其自然,但仅仅是顺其自然就万事大吉、不战而胜了吗?凡事你不去争取,不去努力如何能“不战而胜”?若是照此说法,戴老板可以回家养老了,军统局也可以解散了,既然无为而无不为,就能不战而胜,那咱们就别折腾了,等着日本人自己退出中国吧。
徐金戈不怕死,却怕糊涂,他不明白中国的事情为什么总是这样复杂。在他看来,国共两党本没有必要结下如此大的仇恨,政见不合在战场上刀兵相见,这还可以理解,但如果把抗战时对付日本人、汉奸的“焦土政策”和“刺杀行动”用来对付共产党和其他党派,就太过分了。
前些日子他和南京来的保密局行动处处长叶翔之顶撞起来,叶翔之到北平来是为了指挥暗杀前市长何思源的重大行动。解放军包围北平城后,何思源力主和平解决,北平军政界、工商界不少名流,包括已被解职的赵明河将军都卷入了,并为之积极活动。南京方面被此举触怒了,决定对何思源采取行动,具体负责的是保密局北平站侦防组长谷正文、行动组长杨丕明及杀手段云鹏、崔铎、刘吉明等人,谷正文提出用定时**炸毁何宅并由徐金戈负责现场指挥,徐金戈当场提出异议,认为此举属小人勾当,堂堂的国民**怎么能干鸡鸣狗盗之事?这和抗战中惩处敌特汉奸的暗杀行动不是一回事。叶翔之似乎是第一次遭部下顶撞,顿时火冒三丈,当时要掏手枪毙了徐金戈。徐金戈自加入军统以来也没受过这种气,连戴笠都没有训斥过他,他哪会把叶翔之放在眼里?面对暴跳如雷的叶翔之,徐金戈只是冷冷地说:“叶处长,有话可以说,就是别对我比画手枪,不然先倒下的会是你。”
当时站长王蒲臣还在,他知道徐金戈的脾气,若是叶翔之真把手枪掏出来,徐金戈还真敢先发制人,他的出枪速度北平站的特工无人能比。王蒲臣那时已经接到撤离命令,他才不想在临走之前闹出大乱子,于是决定对双方进行安抚,并且撤销了让徐金戈参加暗杀行动的命令。
徐金戈后来才听说,这个暗杀行动最终还是执行了。1月18日凌晨3时,段云鹏在锡拉胡同何思源住宅的房顶上,安装了四枚定时**,4点50分定时**爆炸,何思源的二女儿当场被炸死,何夫人被击中四块弹片,受了重伤,而何思源本人仅受轻伤,送到德国医院治疗,几天以后,有消息传来,何思源已到了共产党的解放区。
通过这件事,徐金戈心里完全能得出判断,国民党的政权已经是民心丧尽,怕是无力回天了,他的心情很矛盾。
和谷正文发生冲突也促使徐金戈下了决心。昨天谷正文找他研究对北平的破坏计划和“密裁”[2]
计划,按照国防部保密局制订的计划,国军在撤离每一座城市之前,要破坏掉发电厂、自来水厂、重要桥梁、隧道、军事设施等目标,决不能把完整的城市交给共产党。此外,在共军入城之前还要完成对在押政治犯的“密裁”行动。徐金戈对此感到厌恶,他对谷正文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正文兄,我觉得**这样做显得肚量狭隘,我们不是在和外国入侵者作战,为什么要使用‘焦土政策’?共产党也是中国人,有何必要采取这种极端方式?把北平毁掉,倒霉的还是老百姓嘛。”
谷正文却不以为然:“金戈兄,以妇人之仁是赢得不了战争的。”
徐金戈反问:“那么我们以毁灭城市为代价就能赢得战争吗?如果不是因为打输了,我们为什么要撤离?”
谷正文放下手里的文件夹,盯着徐金戈的眼睛说:“金戈兄,你的思想不对头啊,若不是因为我了解你,还真以为你是共产党呢。战争是什么?就是一种极端的暴力手段,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民国二十七年,我们掘开花园口以水代兵,就是壮士断臂之举,以牺牲几十万民众为代价挡住了敌人,破坏了敌人的战略意图,你能说它没有必要?”
徐金戈反驳道:“那是对付日本人,而不是中国人,再说了,此举是否有必要还有待商榷,要是牺牲的老百姓比敌人还多,我看就是个糟糕的决策。”
谷正文终于发火了:“徐金戈中校,我提请你注意,请看看我肩章上的军衔标志,我在以上校的身份和你谈话。”
徐金戈冷笑道:“对不起,我还真没注意你的军衔,不过……戴老板还是少将呢,我和他说话也是这样,没办法,我就是这脾气,改不了。”徐金戈说完扭身走了。
尽管解放军几十万部队把北平城围得密不透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味,大战一触即发,可北平城内的老百姓却没有这种感觉。自打庚子年八国联军进北京以后,北平城已近五十年没打过仗了,即使是民国二十六年的“七七事变”爆发,当时的战事发生在卢沟桥、南苑一带,北平城未遭战火。时间久了,北平的老百姓对打仗的记忆已逐渐淡忘,甚至产生这样的想法,北平城是过日子的地方,不是打仗的地方,不管您是哪路神仙,最好到城外去打,大兴、房山、西山、通州那儿有的是场子,谁把谁打了那是本事,都不关北平老百姓的事儿,老百姓只管过日子。
文三儿也这么想,打仗的事与他不相干,至于国民党和共产党为何结了这么大的仇,也不是自己该考虑的事儿,文三儿只管拉车挣钱过日子。要说国共之争给他带来什么坏处,恐怕只有丧失了教子胡同8号院的住房和拉包月的美差,还有,添了个早晨遛鸟儿的苦差事,除此之外,文三儿倒也没什么损失。
孙二爷的鸟儿都是成对儿的,有一对儿画眉、一对儿百灵、一对儿黄鸟儿、一对儿蓝靛颏儿,这八只鸟儿分四个笼子装,文三儿一手拎两个。京城的养鸟儿人冬天遛鸟儿怕把鸟儿冻着,笼子上都蒙了蓝布棉罩,企图给鸟儿们造成一种错觉,以为自己住在蒙古包里,管他外边北风呼啸,反正蒙古包里温暖如春,还有吃有喝。文三儿对鸟儿们毫无感情,他只对挣钱有兴趣,要不是为了省一半住宿费,他凭什么伺候这些破鸟儿?在文三儿听来,百灵鸟儿的鸣叫声和癞蛤蟆的鼓噪声没什么区别,反正他妈的都是闹得慌。孙二爷这老东西纯属闲的,让他拉一个月车试试?准保没这么多爱好了。
清晨的太庙后河是遛鸟儿人成堆的地方,别看城外大军压境,北平城内闹不好就是一场血战,遛鸟儿人可不管那个,照样是迈着四方步,双手甩着鸟儿笼,嘴里哼着二黄优哉游哉地溜达。
一个足有八十岁的老头儿坐在河边的石凳上给身边的人讲八国联军进北京的事:“……当时守前门楼子[3]
的是皇上的禁卫军,那些弟兄个儿顶个儿都是高手,您想啊,没两下子能干得了禁卫军吗?我们一街坊当年是相扑营的,撂跤也算是把好手,摔起人来就跟撂面口袋似的,三五个人近不得身,就这主儿,想当禁卫军?门儿也没有,头一轮就让考官给刷下来啦,考官儿说了,就您这身三脚猫儿的功夫,可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当禁卫军的得是什么人?蹿房越脊如走平地,双手飞镖百步穿杨,十八般兵器搁手里就像使筷子,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您成吗?我们街坊当时就臊眉搭眼地不言语啦……”
旁边一位拎黄鸟儿笼子的中年男人插嘴道:“您说着说着又说走板了,刚才不是说到八国联军进了城,想进皇宫却让守前门楼子的禁卫军给挡住了吗?”
老头儿捋着长长的白胡子训斥道:“小子,是你讲还是我讲?要不你来得了,我还得回家抱重孙子去呢。”
众人哪肯让老人走,都纷纷说:“别价,别价,大伙听得正上瘾呢,您这不撂台吗?别跟这小子一般见识,您接着讲……”
老头儿这才言归正传:“庚子那年我正好三十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岁数,我家住在打磨厂,离前门楼子很近,打得最热闹的时候我搬梯子上了房,就趴在房顶上看。咱也认不清外国兵的军服,只知道长得跟咱们差不多的是日本兵,剩下的都是卷毛大鼻子,真正的西洋鬼子。这帮洋鬼子还不知道前门楼子上有守兵,就大摇大摆顺着前门大街往北走,刚走到牌楼那儿,守兵的枪就打响了,好家伙,比年三十放炮仗还热闹,子弹头儿跟蝗虫似的满天飞,洋鬼子一下子被放倒十几个,剩下的鬼子全趴下了……其实当年咱中国兵手里的家伙也不软,净是德国造,还有那种能灌水的‘马克沁’机枪呢,为买这些家伙咱皇上可没少花银子,嗯?讲到哪儿啦?”
“洋鬼子一下子被放倒十几个,剩下的鬼子全趴下了……”一个小伙子提醒道。
“对,全趴下了,这帮洋鬼子挺没意思的,自古以来打仗都是将对将,兵对兵,刀对刀,枪对枪,这是规矩,可洋鬼子不守规矩,人家用枪您也该用枪,您倒是把‘马克沁’机枪也拖上来招呼呀,不成,这帮孙子不跟你玩枪,人家把炮拖上来啦,对着前门楼子‘咣’‘咣’就是十几炮,愣把前门楼子给打着了,这前门楼子刚刚叫义和团的大火烧了一次,没烧干净,木头架子还在,这回踏实啦,又着了。当时那个大火呀,烧红了半边天,那些禁卫军真是好样儿的,浑身冒着火硬是死战不退呀,被火烧成那样,枪声就一直没停,有的兵被烧得实在受不了了,就带着满身大火从箭楼上跳下来,在半空中还开枪呢……”
有人插嘴道:“打什么打?其实老佛爷带着皇上早出德胜门蹽丫子啦,这会儿闹不好都到昌平了。”
老头儿不爱听了:“噢,依您那意思,老佛爷和皇上也该抄杆枪上前门楼子打仗?那不是皇上该干的事儿。皇上是什么人?那是九五之尊,紫微星下凡,洋鬼子都打到前门了,皇上不跑还等什么?再让洋鬼子逮着,保不齐又给搁井里啦,咱中国人的脸往哪儿放?老佛爷和皇上跑到西安算是跑对了,留得青山在……”
文三儿正听得出神,冷不防身后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文三儿吓得一激灵,回头一看,原来是方景林,文三儿哈了哈腰以示尊敬:“哟嗬,是方爷,您这是……遛鸟儿?”
方景林说:“我遛什么鸟儿呀,我找你有事,咱们找个僻静地方说话。”
“可我这……回去晚了,孙二爷又该骂街了,他倒不是惦记我,是惦念他的鸟儿,这么说吧,这哪是鸟儿啊,是我和孙二爷两个人的祖宗……”
方景林不耐烦地催促道:“走吧,哪儿这么多废话?孙二爷要是问起,你就说我找你有事儿。”
文三儿立刻识相地闭了嘴,跟方景林走到河边的僻静处。
“方爷,您有什么话就问吧,凡是我知道的咱是竹筒倒豆子,我不知道的也没关系,我再去打听……”
方景林沉默了片刻说:“我想问问那天你见到罗小姐的详细情况,你仔细跟我说说。”
“我那天不是说过了吗?就这些。”
“我要你仔细回忆一下,罗小姐当时穿什么衣服?什么样的表情?她的每句话是怎么说的?屋子里的陈设是什么样?别着急,你慢慢说。”
文三儿仔细回忆着:“罗小姐那天穿了一件紫色的夹旗袍,表情还像平常一样,后来我把您的话告诉了罗小姐,哎哟……我想不起来那句话了……”
“我说,要多想想自己的亲人,亲人们都盼望着她能平安地回家。”
“对对对,就是这句话,我跟罗小姐说了。”
“嗯,她听后是什么表情?回答了什么?”
“她转过身子,对窗外小声说:‘知道了,文大哥,你走吧……’什么表情我没看见,罗小姐背对着我。我劝她跟我出去,说徐爷那儿由我去说,徐爷多少得给我点儿面子。后来罗小姐又说那幅画儿的事,这还用我说吗?”
“不用了,你说过了。”方景林望着天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叹道,“就这么走了?连一句话都没给我留下……”
文三儿就是再傻也听出来了,闹了半天方爷和罗小姐是相好?以前还真没看出来,要这么说,方爷肯定也是共产党了。文三儿感到很好奇,以前总听说共产党,就是没见过,这回总算是见到一个活的共产党,仔细瞧瞧也没觉得和普通人有什么区别。文三儿觉得应该核实一下方景林的身份,便直通通地提出自己的疑问:“方爷,您是共产党吗?”
方景林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看我像吗?”
“看不出来,再说了,共产党应该是什么样我也不知道。”
“那你马上就会看到了,解放军就要进城了,北平很快就要解放,到时候,你们这些穷苦老百姓就是新中国的主人,文三儿啊,这一天就要到了。”
文三儿疑惑地嘀咕着:“当中国的主人?您的意思是,我要当主人啦?”
“是人民当家做主,当然其中也包括你。”
“方爷,您别拿我打镲了,谁来了我也是一拉车的货,谁也甭拿话来甜和我,当老百姓的总得有人管,谁管都一样,都得自己挣饭辙,这几十年了,**也换了几茬儿了,操!没多大区别,日本人再孙子还没想起发金圆券这损招儿,虽说吃混合面拉不出屎来,可也不至于扛着一麻袋金圆券买不着吃的,要让我说,甭管什么**,都他妈一回事儿。您刚说了,共产党要来了,老百姓怎么着?噢,要当主人了,咱瞧着吧,我该拉车还得拉车,我还得奔饭辙,我什么主也做不了,不信您把我话搁这儿,要是说错了我改您的姓。”
方景林淡淡地说了一句:“文三儿,你就等着看吧。”
徐仲尧来到保密局北平站以后,一直在冷眼旁观。此人不愧是个老牌特工,观察环境的目光的确很独到。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徐仲尧认为北平站的工作人员中,似乎只有一个徐金戈还是个人物,特别是他两次顶撞上司,拒绝执行有损道德的任务,表现出一种不唯上、堂堂正正、独来独往的性格,因此便有意识地接近徐金戈,先是徐仲尧做东,请徐金戈在“便宜坊”吃烤鸭。徐金戈过意不去,自然要回请,两人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特别是喝酒的时候,三两酒一下肚话就多了起来,两人各有各的苦闷,便借着酒劲儿一起发牢骚,谈得最多的是**的腐败,蒋先生军事上的无能,年轻时怀一腔救国救民之志出生入死,如今却是小人当道,黑白颠倒。徐仲尧的谈话由浅入深,逐渐从时局的恶化谈到自身处境的恶化,他绕来绕去,总是有意无意地和徐金戈探讨有没有第三条路线可走,只差说出“能不能投靠共产党”这八个字来了。可就这八个字,不到关键时刻,徐仲尧是绝对不敢开口先说的。
徐金戈是何等人物?岂能听不出站长的弦外之音,但他故意不去迎合徐仲尧的试探,不是因为怕事,而是心里很矛盾。照理说,党国已经到了风雨飘摇的地步,作为一个正直的军人应该把自己的命运和党国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若是哪边得势就靠向哪边,不是男子汉所为,徐金戈鄙视这类随风倒的人。那次他对方景林表明的态度正是他的心里话——做人不能这样,这条船就算要沉没,我也没有选择,随它一起沉掉就是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徐金戈渐渐对自己的选择感到怀疑,问题在于国民党**实在是越来越糟糕了,它正在一点一点地失去民心,把越来越多的人推到共产党一边。就徐金戈个人来说,从他拒绝参与撤离前的破坏计划和“密裁”计划那天起,便对这个政权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和厌恶。他完全清楚,自己的言行早已被叶翔之、谷正文之流汇报到毛人凤那里,若是在以前,他徐金戈十个脑袋也搬家了。无论是军统还是保密局,绝不会容忍来自内部的叛逆行为,你可以吃喝嫖赌,可以贪污腐败,甚至可以倚仗权势欺男霸女,却唯独不能有独立的思想和拒绝同流合污的正直,否则,你的上司就会认为你不忠诚,有叛逆的思想苗头。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还能坐在这里喝酒,是因为毛人凤、叶翔之等人还没腾出手来,北平的时局把他们搞得焦头烂额,暂时顾不上罢了。
直到有一天在站长办公室里,徐仲尧终于向徐金戈吐露了心曲:“老弟啊,北平眼看就是共产党的了,从全站同人的前途考虑,咱们也应该跟共产党打个招呼,只可惜咱们天天抓共产党,如今要跟共产党对话了,却找不到共产党。老弟要是有这方面的线索,不妨帮我联系一下。”
徐金戈淡淡一笑:“共产党还不好找?北平城里遍地都是嘛。”
徐仲尧大喜过望:“你老弟有路子?”
“我能找到,问题是,我怎么谈?告诉共产党,国民党大势已去,所以我才投共,噢,叫起义。您就不怕共产党把咱们当成趋炎附势的小人?如果这样,我还不如和国民党这条船一起沉掉。”
徐仲尧背着手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突然停下说:“不能只考虑个人荣辱,要先考虑北平这座古城,北平是全体中国人的,国民党和共产党不过是中国的两个党派而已,谁也没有权利毁灭这座文化古城,否则,我们就是千古罪人,和西湖边上那两座铁像一样,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会永远遭人唾骂。”
徐金戈想了想,说:“据我所掌握的情报,傅长官早已和共产党谈判了,这些道理傅长官比我们还要明白,我看,北平是战是和,还是由傅长官做主吧。”
徐仲尧摇摇头道:“就算傅长官和共军达成协议,和平解决北平问题,但危险仍然存在。首先,傅长官无权指挥保密局系统,他对保密局系统的行动方式、密语都不了解,哪怕北平守军全部放下武器自愿接受改编,只要保密局人员不合作,北平城照样有危险,我们有大批的潜伏人员和秘密贮藏的****,有预先制订好的破坏计划,有些重要目标甚至早已安装好***,只等待命令了。老弟啊,可以这么说,没有保密局北平站的参与,北平守军照样放下武器接受改编,北平问题照样可以和平解决,我们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但我们可以造成另外一种事实,那就是……使北平变成一座废墟,这才是问题所在。”
徐金戈不由打了个冷战:“长官,这我倒没有想到。”
“那么现在是时候了,你该好好想一想。”
“不用想了,您说得对,不能只考虑个人荣辱,要站在全体中国人的角度去考虑问题,说实话,长官,我心里完全清楚,共产党方面早给我记上账了,就算饶得了别人,也饶不了我,对此我有这种心理准备。请长官放心,即使将来共产党枪毙我,我也要为保护北平尽一份力。”
徐金戈走出站长办公室,在长长的走廊里,他点燃一支香烟思考着如何才能找到方景林,听说他几天前已从警察局消失了……
走廊的另一头出现了徐金戈的助手赵建民中尉,他一步一步向徐金戈走过来,在他面前停住脚步,脚跟一碰向徐金戈立正敬礼:“长官,我代表中共北平城工部对长官的明智之举表示欢迎!”
徐金戈惊讶地问:“小赵,你是共产党?”
北平的景山坐落在旧京城南北中轴线上,南接故宫神武门,北对城北钟鼓楼,西邻北海,以前叫煤山,原是明、清两朝皇宫的一部分。景山中峰海拔高度为88.7米,是旧北京内城的中心,也是旧京城的制高点。中峰上的“万春亭”是三重檐的黄琉璃瓦方亭,在这里可以眺望全城。“万春亭”的两侧是两座双檐八角碧瓦亭,东侧是“周赏亭”,西侧是“富览亭”。再往东、西两侧看,又是两座两重檐圆形蓝瓦亭,分别是“观妙亭”和“辑芳亭”。这五座亭子构成一组秀丽的图案。向北看,景山山后是寿皇殿、观德殿等建筑,原是皇帝祭祖的地方。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万春亭”里给一群年轻人讲古:“景山上的故事多喽,看见没有?那东山坡底下……那儿有一棵歪脖儿老槐树。那是李自成率兵攻进北京时,崇祯皇帝上吊的地方。”
“哎哟老爷子,这是老掉牙的故事了,不就是那个吊在歪脖儿树上的皇上吗?打小就听老辈儿人说,耳朵都磨出老茧喽,您来点儿新鲜的成吗?”一个小伙子说。
听老北京人讲古是一种享受,很有点儿单口相声的意思,常常使人忍俊不禁。北平胡同里引车卖浆者流大字不识者居多,您要是问他孙中山是谁,兴许有人不知道,若是提起明朝崇祯皇帝却没有不知道的,说了半天,还是这棵歪脖儿树实在太有名了,中国历史上有几个皇帝是上吊死的?
“新鲜的?有啊,就说这景山吧,当年老佛爷就喜欢搬把藤椅坐在‘万春亭’里,沏上一壶‘碧螺春’和小李子扯淡。老佛爷有一杆单筒望远镜,是洋人送的,瞧着就像根儿擀面杖,老佛爷挺喜欢,没事儿就拿它看景儿。这一看就看出娄子来了,您想啊,这‘万春亭’四面都是景儿,老佛爷的脖子就像车轴似的也跟着四面转,就好比那螺丝入扣,转着转着脖子就‘落了枕’,正想找人‘撒耙子’[4]
,有人来报,说九门提督拿住了大名鼎鼎的康八爷,正从景山后街往地安门刑部押送呢,瞅见没?就是那条街上……老佛爷一听来了精神,拿着望远镜瞅了个够,康八爷是一矮胖子,这会儿被捆得像个粽子,整个儿一没长开的模样儿,老佛爷怎么瞅怎么不顺眼,说小李子,就这么个玩意儿愣把京城闹了个底儿朝天?康小八要长得顺眼点儿老娘我兴许还给他判个‘监候斩’,要是就这揍性老娘我可不能轻饶了他。老佛爷气儿不顺,再加上脖子‘落了枕’,怎么着也得有人为这事儿‘顶缸’[5]
呀,于是康八爷为老佛爷的脖子吃了‘瓜落儿’[6]
,被判了个凌迟处死……景山的故事还有呢,这山上架过两次大炮,第一次是庚子年,那年官军和义和团合了伙儿,一块儿去攻打东交民巷洋人的大使馆,久攻不下还死了不少人,聂士成一怒之下命令武毅军在景山上架炮,打算炮轰这帮孙子,临了老佛爷手软了,没敢开火,这大炮算是白架了。唉,老娘们儿误事儿啊,当年要是一炮轰下去,这会儿就没东交民巷啦……第二次是民国十三年,鹿钟麟逼宫,限宣统皇上二十分钟内卷铺盖滚出紫禁城,不然景山上的大炮就要开火,宣统皇帝溥仪那年十九岁,吓得差点儿尿了裤子,连个愣儿都没打立马蹿出宫去,从此再也没敢回来……您瞧瞧,景山上的故事还少吗?”
徐金戈站在景山的制高点上眺望全城,此时太阳已经落进西山,西边天际一片深红色的云霭,勾画出群山的轮廓,如剪纸一般瑟瑟淡远。暮霭夹着淡淡的炊烟弥漫在城内的青瓦红墙间,紫禁城那暗灰色的城墙,飞檐斗拱的角楼,故宫那高高的暗红色的宫墙,巍然屹立的太和殿,无处不显示出一种被压抑的宏大气韵来。这景致很适合配上一阕苍凉的散曲,极情尽致酣畅淋漓地诉说前朝往事的离合韵律,诉说历代兴亡的众生悲喜。战争与和平的主题在空间中恍惚交错,却在时间中远远相隔……一种安详宁静的氛围笼罩着北平城,若不是东单公园临时机场上频繁起降的飞机增添了一些战时的凝重,人们简直感受不到此时的北平是处在几十万大军的包围之中。
徐金戈长叹一声,低声吟道:“玉帐空分垒,金笳已罢吹。东风回首尽成非……”
方景林顺着小路登上峰顶,随口接道:“不道兴亡命也,岂人为……[7]
”
徐金戈淡淡地向方景林伸出手道:“看来景林兄也喜欢纳兰词?”
方景林握住他的手说:“好词啊,哀婉凄美,令人柔肠百转,就是有一样,心情压抑的时候最好不要想它。”
徐金戈并不理会,他扭过头去望着暮霭中的神武门,仿佛挑衅般地吟道:“谁能瘦马关山道,又到西风扑鬓时。人杳杳,思依依,更无芳树有乌啼。凭将扫黛窗前月,持向今朝照别离……[8]
”
方景林叹了口气:“金戈兄,你真是个不服输的性格。不错,我们胜利了,我们的解放大军就要开进北平了,国民党政权的垮台指日可待,这一切已成定局,但就我个人情感来说,的确应了你刚才吟出的词句,人杳杳,思依依,更无芳树有乌啼。凭将扫黛窗前月,持向今朝照别离……金戈兄,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况且你我又是同行,彼此心里在想什么,不用说也心知肚明。你没有利用我的失态去邀功请赏,足以证明你是个够朋友的人,金戈兄,我还欠着你的人情呢。”
徐金戈仍然望着远方,所答非所问:“真可惜,那是个好女人,景林兄,要是没有这场内战该多好?我为你感到难过。”
“谢谢!这也是我的心里话,都是中国人,谁愿意窝里斗?可是蒋先生执意要打,我们也只好奉陪了。金戈兄,我知道你早晚会来找我,我一直在等待。”
徐金戈指指灯火辉煌的东单临时机场说:“景林兄,如果我愿意,这些飞机上随时有我的座位,你知道现在一个飞机舱位的行情吗?告诉你,两根‘大黄鱼’。我们站长王蒲臣、副站长宋元和早走了,就在昨天,谷正文也走了。我本来也想走,可当我到了机场又改变了主意,决心还是留下,景林兄,你不想问问我为什么留下吗?”
方景林平静地回答:“你总有自己的道理吧,如果你愿意说,我当然也愿意听。”
徐金戈凛然道:“原因有两个,第一,这场内战实在没意思,我已经感到厌倦了,你知道,就算北平守军全部放下武器,接受和平改编,只要保密局系统拒绝参与,那么北平的战事仍然不会结束,这座古城很可能会变成一片废墟。作为一个有理智的中国人,我们必须要对战争的成本进行考虑。无论我们双方各有什么充足的理由,这充其量是一场内战,内战的胜利再辉煌,对国家和民族也是巨大的损失,我认为,为尽可能地保存民族元气,这场内战应该停止了。为了这个理由,一切个人荣辱都可以不考虑。”
方景林默默伸出手,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谢谢你,金戈兄,还有一个原因呢?”
“为了保密局北平站全体同人的身家性命和他们的前途,希望在他们放下武器后,贵党能善待他们。”
方景林郑重地点点头说:“我代表中共北平城工部表态,只要你们放下武器,接受和平改编,我们对所有起义人员将一视同仁,既往不咎。你们为和平解放北平做出了巨大贡献,是立了大功的,人民会永远感谢你们。”
“贵党能如此宽大为怀,我和我的同事们当感激不尽,愿意为新中国效力!”
方景林神色凝重地望着暮霭笼罩的北平城低沉地说:“金戈兄,你我相识是在1937年‘七七事变’前夕吧?那时战争迫在眉睫,北平上空狼烟滚滚,空气里充满了**味,那时我们虽然政见不同,但对待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却有着某种共识,那就是为国家和民族而战斗,不是胜利就是死亡。金戈兄,在抗日战争中我们干得不错,终于打赢了,没给中国人丢脸。关于这场反侵略战争,无论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都无愧于历史,无愧于国家和民族。至于这场内战的是是非非,也许我们现在说不清楚,但历史早晚会做出公正评判。金戈兄,看看这座城市吧,自1937年到现在近十二年时间里,北平的老百姓有过几天和平的日子?不为别的,只为北平的老百姓着想,也该结束这场战争了,狼烟散尽,和平到来,我们一起来建设一个自由、公正、民主的新中国,这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
徐金戈默默伸出手,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徐金戈望着西面暮色中的群山喃喃自语道:“狼烟散尽,和平到来,这的确令人振奋,但下面的问题也随之而来,古人有训: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9]
。又要改朝换代了,但愿你们共产党人能跳出这个历史的周期律。”
方景林自信地回答:“此言不准确,不是改朝换代,而是人民得到解放了,是开天辟地的第一次解放。”
山下的北平城亮起了万家灯火,古老的城墙外,五颜六色的信号弹此起彼伏,在宝蓝色的天幕中划出无数抽象的图案,犹如节日的烟火……
公元1949年1月31日,阴历正月初三。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的部队从西直门开入北平城与国民党军交接防务,中共北平市人民**的工作人员也同时入城接收市政。北平的所有城门上,换成了身着绿色军装,臂戴“平警”臂章的解放军士兵站岗,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换成了人民解放军的军旗在北平城头随风飘扬。
2月3日是旧历大年初六。上午10时,四颗信号弹升上天空,解放军的入城仪式正式开始。入城部队以三辆装甲车和系有毛**、朱德肖像的彩车及军乐队为先导,由永定门出发。当装甲车队行进到前门牌楼时,欢迎的人群沸腾起来,欢呼声和飘动的彩旗、肖像交织成欢乐的海洋。解放军炮兵部队、坦克部队、摩托车部队、骑兵部队走过前门大街,最后入城的是庞大的步兵部队,步兵们高举着一面面红旗,奖章、军功章在他们胸前闪烁着光芒……
文三儿是过完“破五”[10]
就上街拉车了,由于孤陋寡闻,他先是被隆隆驶过的坦克车吓得蹿进了胡同,在胡同里发了一会儿呆,见没什么危险才回到街上。在他有限的人生经历中,似乎还没有坦克的概念。当然,这也不是文三儿一个人的事儿,北平胡同里的老少爷们儿见过这玩意儿的还真不多,当年日本鬼子的坦克好像没进过城。文三儿听说过,这些当兵的叫解放军,大年初六是他们进城的日子。文三儿挺纳闷,进城就进城吧,干吗这么欢天喜地?玩出这么大动静?莫非是今天的厂甸儿[11]
办到前门大街来了?
文三儿在前门楼子下看见一个穿黄呢子军装的解放军官儿,身旁还有两个挎盒子炮的护兵。他凑过去问:“老总,要车吗?”
那官儿笑道:“谢谢!我不用车,我说兄弟,别叫我老总,以后叫同志吧。”
“嗳,老……同志,你们刚进城,等安顿下来,保不齐要坐车串串门儿什么的,就您这身份可不能满街找车坐,府上得有个拉包月的,到时候您言语一声……”
“谢谢!谢谢!同志,再见!”那解放军大官儿带着护兵向队伍走去。
这一天文三儿的生意不太好,他懵懵懂懂地从前门大街走到王府井南口,又从王府井南口走过天安门,一直走到西单十字路口,沿路到处是欢乐的人群,似乎北平城的老百姓全上街了,可就是没有一个要车的。
在文三儿的眼里,这一天和平常日子没什么两样,不过是街上热闹点儿,这也不奇怪,不是刚刚“破五”吗?这个年还没过去呢。要是有人告诉他,北平城从今天起改朝换代了,他准不信。
不管文三儿信不信,一个新时代的确到来了。
[1]
军统特训班始办于1938年,地点在湖南临澧,故简称临训班。1939年年底,迁至贵州息烽继续办第三期,简称息训班。最初军统称这个班为军委会特训班,戴笠想把这个班纳入国民党中央军官学校,作为该校的一部分,但未获准。最后由蒋介石决定,划入中央警官学校范围,定名为“中央警官学校特种政治警察训练班”,简称特警班。但军统内部仍沿用特训班,并冠以所在地区名称以资区别。如临训班、黔训班、息训班、渝训班、兰训班等等,其中临训班和息训班的毕业学员在军统内部形成很大的势力。
[2]
“密裁”为军统内部的密语,意为秘密处决和暗杀。
[3]
北京老百姓俗称的前门楼子实际上是正阳门的箭楼,在正阳门之前,护城河以北。
[4]
老北京话“撒耙子”,意为找别人撒气。
[5]
老北京话,为这事儿“顶缸”相当于为这事儿负责。
[6]
老北京话吃“瓜落儿”意为受牵连。
[7]
出自纳兰性德词《南歌子·古戍》,此句反映出作者的天命观,谓之古今兴亡之事为天命也,表达出作者厌于世事纷争的心境。
[8]
出自纳兰性德词《于中好》。
[9]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出自《左传·庄公十一年》,臧文仲曰:“宋其兴乎!汤、禹罪己,其兴也勃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后世史家认为此语表达了一种历史的周期律——长久勃兴者少,迅速亡忽者多。
[10]
北方人称大年初五为“破五”,按北方风俗这一天应该吃饺子。
[11]
逛厂甸儿,曾是北京人过年的旧风俗。每年春节期间,从和平门顺南新华街直到虎坊桥十字路口,路两侧搭满临时的草席暖棚,京城商家云集此处,游人如潮,是北京人过年的一个重要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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