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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

    徐金戈早晨买香烟时,从找回的零钱中发现了“黑马”的指令,“黑马”通知他到煤渣胡同37号,有要事商议。徐金戈知道,那里是军统北平区的区本部,在军统平津两地的特工中,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个地址。

    徐金戈不敢怠慢,他回到家里和杨秋萍打了个招呼,便马上动身赶到东四牌楼南大街,走进了煤渣胡同东口。进入胡同后徐金戈注意观察了一下靠左的第一个红门,门前有两个警察在站岗,他知道这里是有名的“铁路俱乐部”,原先是平汉铁路局高级职员休息的处所,现在已被华北伪政权所占用。在徐金戈所看到的情报中,此处被称为“煤渣胡同20号”,据说日本驻华北派遣军联络部部长喜多诚一经常来此处会晤伪中华民国临时**委员长王克敏。

    徐金戈似乎漫不经心地闲逛,把周围的地形地貌记在心里,最后出北极阁又转到金鱼胡同,从金鱼胡同的旁门走近了东安市煤渣胡同37号。徐金戈按照约定的暗号敲了敲院门,一个中等个子、三十多岁的男人打开门满面笑容地和徐金戈打招呼:“哎哟,表兄啊,您可是有日子没来啦,请进!请进!”

    徐金戈一边往院里走一边笑着和这人寒暄:“表弟,看来最近日子过得顺心啊,都有点儿发福啦。”

    这个人是军统北平区的代理区长毛万里,徐金戈在战前就和他很熟,他是戴笠的同乡,又是军统干将毛人凤的族弟,因此戴笠对毛万里极为器重,先是选他做自己的机要秘书,如今因北平区长王天木在天津搞游击工作,毛万里暂时代理区长职务。这人看上去给人一种老实憨厚的印象,其实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同事们都很怕他。徐金戈与毛万里虽然很熟,但并无深交,军统的纪律很严格,不允许内部人员之间关系过密。

    毛万里将徐金戈引进客厅,一个相貌英俊的男人迎上来笑道:“金戈兄,别来无恙乎?”

    徐金戈也笑着伸出手:“恭澍兄,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到北平公干?”

    此人是军统天津站站长、大名鼎鼎的杀手陈恭澍。陈恭澍是黄埔五期学员,也是徐金戈于1935年在南京三道高井“参谋本部特务警员训练班”的同学,当年的特训班共培训出三十个学员,这些人后来都成了军统局的骨干,除徐金戈外,赵理君、陈恭澍、赵世瑞、徐远举、何龙庆、陈善周、廖宗泽、田功云等人,都成了赫赫有名的杀手……

    陈恭澍和徐金戈握手,开门见山道:“金戈兄,国难当头,闲话就不叙了,我这次赴北平负有重要使命,还得有劳金戈兄助一臂之力。”

    徐金戈淡淡一笑:“好说,恭澍兄有事就直说。”

    陈恭澍请徐金戈坐下,递过一支香烟用打火机替他点燃,直截了当地说:“最近王克敏通敌卖国,出任汉奸**首脑,老头子很恼火,命令戴老板干掉王克敏。昨天戴老板给我下达了命令,对王克敏‘相机予以制裁’。金戈兄,这次戴老板特地点了你的将,要你协助我,怎么样,有问题吗?”

    徐金戈一口应承下来:“没问题,你说怎么干?我听你的。”

    陈恭澍兴奋地给了徐金戈一拳:“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说实话,北平区特工虽然很多,但除了你的行动组,其余的都不大得力,而你这块香饽饽又直接听命于‘黑马’,这也是戴老板让你来协助我的原因,怎么样,看来‘黑马’同意了?”

    徐金戈点点头:“当然,要不我怎么会直接找到这里?”

    “咱们做个计划吧,你要多担待哟,老兄。”陈恭澍客气地征求徐金戈的意见。

    “好,你先介绍一下王克敏的背景,这个人我还不大了解,只知道他是个大汉奸。”徐金戈说。

    陈恭澍笑道:“金戈兄,你还是老样子,不无缘无故杀人,如果出手便一定要有出手的理由,在我们军统行动人员中,你这样的人可不多。”

    徐金戈正色道:“为国家和民族利益惩恶扬善,这是我的原则,否则,我为什么要杀人?”

    孙二爷最近可谓“玩物丧志”,自从白连旗来后,他算是什么都学会了。先说养鸟儿,本来他只养了只画眉,在白连旗的撺掇下,他又买了百灵、黄雀儿、蓝靛颏儿等善鸣的鸟儿,光不同的鸟笼子就有七八个,早晨遛鸟儿都拿不过来。孙二爷只好请车夫们帮忙,车夫们也不傻,没点儿好处谁管你这个?于是孙二爷开出价码,谁帮他遛鸟儿可免一半的车份儿,文三儿一听连个愣儿都没打,当即同意当这些鸟儿的“服务员”,等别的车夫醒过味来,再想竞争这个肥差时,文三儿已经拎着几个鸟笼子开始工作了。

    每天早晨五点钟,孙二爷和文三儿就准时出了门,每人各拎四个鸟笼子,上面还蒙着蓝布罩,双手还要边走边甩,据说名贵的鸟儿都喜欢这种荡秋千的感觉。两人从南横街出发,经虎坊桥穿过铁树斜街进入大栅栏,再穿过前门楼子到太庙后河,那里是京城最大的带鸟儿学艺的场所,此处天高水清,树木茂盛,又无都市噪声,过往的鸟儿多在此觅食,是练“压口儿”鸟儿的天然教师,遛鸟儿人将鸟笼置于树下,人则躲在一边静观,这是个练耐性的活儿,要是运气好,鸟儿又机灵,兴许几天就能“压”上新口儿,反之,你等一两个月也白搭。孙二爷以前压根儿就不知道这里还有个给鸟儿“压口儿”的地方,若不是白连旗指点,他且入不了道儿呢。

    从太庙后河回来,孙二爷还要去西珠市口大街的“广义轩”茶馆坐坐,这个茶馆是京城有名的“黄鸟儿座儿”,每天上午来这儿喝茶的主儿都是养黄雀儿的人,他们遛完鸟儿都要集中在这里,把鸟笼子挂在茶馆门口,一边品茶一边评论着鸟儿鸣。在这里,喝茶是次要的,大家主要是来交流养鸟儿经验,并且相互炫耀,要是哪位爷把脏了口儿的鸟儿带进茶馆,那就算是捅了大娄子,那些养黄鸟儿的主儿非跟你拼命不可。

    每当这时,文三儿就得站在茶馆外面看着鸟笼子,因为这是“黄鸟儿座儿”,别的鸟儿不能进来,孙二爷懂规矩,他每天进“广义轩”茶馆只拎着两个黄鸟笼子。

    遛完鸟儿回到车行,时间还不到八点,孙二爷要睡回笼觉,文三儿则拉车上街。对遛鸟儿这个活儿,文三儿还是挺知足的,虽说起得早了点儿,可免掉一半的车份儿还是值了。

    白连旗和德子每天准时来车行,德子取了车就走,而白连旗则留下陪孙二爷玩。孙二爷好玩,手里又有些钱,就是不知道怎么入道儿。白连旗没钱,别的本事也没有,唯独会玩,更难得的是有闲工夫,两人便一拍即合。白连旗成了“同和”车行的“顾问”,不光是指导养鸟儿,还撺掇孙二爷养虫儿,等孙二爷养虫儿的兴趣被培养起来后,白连旗便隔三岔五地和孙二爷做点儿小买卖,不是今天从怀里掏出个蝈蝈儿来,就是明天捧个蛐蛐儿罐来。按白连旗的意思,他所经手的虫儿都是绝对的上品,要搁在以前都是进宫上贡的极品,如今皇上不在了,这些极品只好便宜孙二爷了。孙二爷虽不懂行情,却也知道讨价还价,每当白连旗报出价儿来,孙二爷便想也不想,拦腰就是一刀,成交总在半价以下。白连旗接过钱时总是抱怨:“你们汉人做生意门槛儿太精,我们满人和你们斗了小三百年,到了也斗不过你们。”

    孙二爷说:“你们压根儿就不该来,猫在关外射射兔子,缝件兽皮袄什么的,活得不是挺滋润吗?非他妈的哭着喊着上我们汉人的地盘上来,好几百年了,什么本事没学会,吃喝嫖赌倒是样样精通,要是这会儿再把你们轰回去,连他妈的射兔子的手艺都丢生了。”

    北平人养虫儿不光是为了听叫唤,主要还是为了斗虫儿,斗虫儿就得有对手,于是白连旗便把“同和”车行改成了斗蛐蛐儿的场子,经常往外发帖子约人,请帖的封皮上写着“乐战九秋”等字样,显得很有品位。最近车行里热闹异常,进进出出的都是些手捧着蛐蛐儿罐的主儿,连日本人都招来了。

    日本浪人犬养平斋是个中国通,战前他已经在中国居住多年,在穿着方面,他永远是一身黑色和服,脚蹬日本传统木屐,有时还挎着一把日本***,光看打扮,你说他是二百年前的日本人都有人信。犬养平斋好像没有正当职业,他有的是闲工夫,经常出没于北平的街头巷尾,酒肆茶楼。还有人在琉璃厂和八大胡同见过他,他花起钱来很大方,可谁也不知道他靠什么挣钱。

    犬养平斋和白连旗在战前就认识,他对京城八旗子弟的生活方式很感兴趣,也极力加以模仿,只是玩什么都没有常性。那时他在白连旗的撺掇下对养鸟儿入了迷,整天缠着白连旗给他找鸟儿,正好白连旗的一位酒肉朋友有只“脏了口儿”的黄鸟儿,那位爷见着这只鸟儿就烦,正准备摔死这不长进的东西,却被白连旗拦下了,说这鸟儿好歹是条性命,不如给我吧。那位爷挥挥手说,白爷,劳驾您哪,把它拿远点儿,别让我再看见它,省得我闹心。白连旗得了鸟儿,一转身以十块大洋的价儿卖给了犬养平斋,而犬养平斋虽号称中国通,却不通养鸟儿,他哪里懂得什么是“脏口儿”,得了鸟儿便拎着鸟笼子满世地招摇过市,逮谁和谁显摆。那些养黄鸟儿的主儿一见犬养平斋拎着鸟笼子过来都避之不及,生怕自己的鸟儿也学脏了口儿。

    那时日本人正撺掇汉奸殷汝耕成立什么“自治**”,中国人的反日情绪高涨,养鸟儿的朋友都称赞白连旗此举是给中国人长了脸,日本人的钱不坑白不坑。当然也有不地道的主儿,成天惦着讨日本人的好,《京城晚报》的记者陆中庸就是这么块料,他告诉犬养平斋:“这只黄鸟儿是脏了口儿的,一钱不值,你让白连旗给坑了。”

    无奈怎么解释,犬养平斋也闹不清什么叫“脏口儿”。

    “这只鸟儿是吃了什么东西把嘴给搞脏了,那漱漱口不就得了?”

    陆中庸急了:“这么说吧,你这只鸟儿学会骂人了,这你就明白了吧?”

    犬养平斋一听就乐了:“会骂人?这可太好了,会骂人的鸟儿当然是珍品了,要是会打人就更好了,我喜欢这只鸟儿,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叫‘卓尔不群’,对吧?”

    此事在养鸟儿的老少爷们儿中一时成为笑谈,大家一致认为日本人都是缺心眼儿的货,连“脏口儿”都不懂,他也配养鸟儿?

    那只脏了口儿的黄鸟儿最终还是被犬养平斋养死了,他固执地认为,自己爱吃什么鸟儿就爱吃什么,比如他爱喝日本酱汤,还爱吃叫作“苏喜”的饭团,于是就用酱汤拌“苏喜”喂黄鸟儿,有时候还加点绿芥末或辣椒油,说这样更有味道一些,就这么着,不到一个月就把那只黄鸟儿给喂死了。

    犬养平斋喜欢上养蛐蛐儿是最近的事,这当然也是白连旗教唆的。既然犬养平斋自称是“中国通”,那白连旗自然要从历史的角度去论证一下。为什么说养蛐蛐儿是中国的“国粹”呢?据白连旗介绍,中国自古以来养蛐蛐儿、斗蛐蛐儿就是一项高雅的上流社会活动,远在南宋王朝就已蔚然成风,南宋宰相贾似道就是个养蛐蛐儿的高手,在他的带动下,当时的王公贵族都纷纷效法,以养蛐蛐儿、斗蛐蛐儿为时尚,此风传至今天未减,是我们中国的国粹之一。

    犬养平斋懂得一些中国历史,他哼了一声:“我记得南宋王朝就是因为爱玩才亡了国的。”

    白连旗正色道:“此言差矣,玩儿不过是种通俗的说法,其实这是一种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中华文化从不以武力服人,而是以礼仪教化服人,这么说吧,甭管您是什么来头儿,是动刀动枪打进来的,还是带着银子做买卖来的,甭多了,不出一百年,您就找不着自个儿了,哪儿去了?化啦,融化在中华文化里了,您不再想舞刀动枪,撒野耍横,那是寒碜。您学会了中国的琴棋诗画,学会了吃喝玩乐,玩着玩着就把自己玩成了中国人,忘了自个儿早先是从哪儿来的。什么叫亡国?国可亡不了,越亡国中国人越多,地盘越大,您信不信?金灭北宋,元又灭金、灭南宋,到了怎么样?元灭南宋后不到一百年自己也玩完了,中国还是中国,它灭了吗?我们满人当年入主中原,八旗军也是弓马娴熟,武功赫赫,怎么样?不到三百年,八旗子弟连马都不会骑了,再舞刀弄枪的,自己都觉得寒碜,可玩起玩意儿来却样样精通,中国亡了吗?没亡,不但没亡,连我们满人都入了伙,成了中国人,中国倒是更大了。您想想吧,两千多年了,今天你灭我,明天我灭你,灭来灭去,还是肉烂在锅里,中国还是中国。”

    犬养平斋听得笑了起来:“白君,你的历史观很有意思,我听明白了,你是说我们日本人早晚也会被你们同化,你这种反日言论,就不怕我去报告宪兵队?”

    “犬养君,您把我抓进宪兵队,谁来教您玩呢?”

    犬养平斋想了想道:“这倒也是,白君,我是个在野人士,对政治没有兴趣,也不信那些政治家的鬼话,坦率地讲,什么中日亲善,什么共建大东亚共荣圈,这都是扯淡,我喜欢说实话,依我看,日本和中国的战争无非是资源与生存空间的争夺,大家都是丛林里的动物,强者吃掉弱者是天经地义的,这并不需要什么理由,也许肚子饿了就是理由……”

    “犬养君,您的意思是说,你们日本人的肚子饿了,想把中国当块烤白薯吞下去,是吗?”

    “不好意思,是有这个打算,我们饿了上千年,怎么着也该轮到我们吃顿饱饭了吧?我们大和民族崇尚强者,鄙视弱者,按你们北京话说,仗打胜了就是爷,仗打败了就是孙子,就得认头。”

    “就得吃混合面?”

    “是这个意思,白君,你不要不服气,别的中国人我不了解,但你白连旗我还是了解的,你根本就没有胆量拿起武器来抵抗日本人,所以,你的言论也构不成任何威胁,我有什么必要去举报你?”

    白连旗笑道:“没错,您说的一点儿不错,我白连旗是没有玩枪玩炮的能耐,我的能耐就是玩玩意儿,要是让你们日本人玩得忘了打仗,中日亲善也就实现了。”

    犬养平斋说:“白君,把你的宝贝拿出来看看,我要事先声明,我只对上品的蛐蛐儿感兴趣。”

    白连旗从怀里掏出了两个白纸卷成的纸筒说:“我白连旗从来只玩极品,您瞅瞅,这是宁阳出的‘黑牙青麻头’,绝对的极品。看过蒲松龄的《促织》吗?那里面说的能和公鸡相斗的蛐蛐儿就是‘黑牙青麻头’。”

    犬养平斋吃惊地问:“蟋蟀儿能和公鸡斗?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公鸡会一口吃掉蟋蟀儿。”

    “这您就不懂了吧,要不怎么说是极品呢。您不是中国通吗?那您找本儿《聊斋》,别说是极品蛐蛐儿能斗鸡,能斗老虎都不稀奇,您还别不信。”白连旗说得渐渐兴奋起来,“犬养君,敢情您什么都不懂也想养蛐蛐儿?这行里的水可深了去啦,看来我得给您讲讲养虫儿的知识。说起蛐蛐儿,我们中国比较有名的产地都在安徽、浙江、江苏等地,浙江杭州一带出产有名的‘浙虫儿’和‘绍虫儿’。‘浙虫儿’品种有‘白砂青’‘铁色红钳’。绍虫儿的主要品种有‘血牙青’‘白牙青’等。唉,品种太多了,要说起来,仨钟头也打不住,我先拣主要的讲,湖州一带出‘白腹背’,安徽黄山一带出‘黑白牙’,扬州出‘白头青背’,南京出‘麻头紫’,苏州出‘紫头金翅’……”

    犬养平斋听得一头雾水,这么多名儿他根本记不住,再说了,他没有必要知道这么多蟋蟀品种,他不客气地打断白连旗的话:“白君,您现在手里只有两只蛐蛐儿,刚才您说了,一只叫作‘黑牙青麻头’,另一只叫什么?”

    “噢,这只是北平地区出产的。当年我们老佛爷最喜欢北京一带的品种,还专门派太监去收购,最有名的是京北苏家坨的‘伏地儿蛐蛐儿’和京西福寿岭的‘青麻头’,还有十三陵的‘蟹壳青’。我这只蛐蛐儿就是大名鼎鼎的‘蟹壳青’,绝对的极品,这么说吧,要是倒退个几十年,这玩意儿也到不了您手里,都得给皇上进贡,不然就是欺君之罪。当年我爷爷有只‘蟹壳青’,搁在葫芦里,睡觉都搂着,我奶奶都吃醋了,为这只蛐蛐儿,死活要回娘家,气得我爷爷当时就要写休书呀,休了这不懂事儿的老娘们儿,我家管家跪下来劝了两个时辰我爷爷才消了火。当时京城里有名的大玩家桂月汀先生听说了,死说活缠地花了二百两银子从我爷爷手里买走了‘蟹壳青’。这位桂三爷祖上是做大官的,身上带着腰牌,可以随时出入紫禁城,这只‘蟹壳青’让他转手献给了老佛爷,老佛爷大喜,传旨赏黄金二百两,您瞧瞧,一只蛐蛐儿,愣是值二百两黄金哪。”

    犬养平斋直截了当地问:“你不用说这么多,只要告诉我,这两只蛐蛐儿你打算卖多少钱就行。”

    “得,闹了半天您当我是在说废话?我说您外行还真不是挤对您,价儿是多少您先别着急,我还没说完呢。说到蛐蛐儿就不能不提蛐蛐儿罐儿,打个比方,您犬养君是个有身份的人,因此您就得住好房子,怎么着也得住个三进宅院吧,要不然您丢不起那面子。蛐蛐儿也一样,极品蛐蛐儿可遇不可求,闹不好百十年才出一只,咱能委屈它吗?蛐蛐儿有蛐蛐儿的讲究,入冬之前得养在罐儿里,入冬之后它该搬家了,得住进葫芦里。咱先说罐儿吧,中国的蛐蛐儿罐儿讲究可大了,历代都有制作名家,留下不少传世之作。比如明宣德年制作的醉茗痴人仿宋贾氏珍玩蛐蛐儿罐儿,清正斋主人制彩瓷竹菊蛐蛐儿罐儿等,当然,这都是价值连城的古玩了,我是玩不起。您瞧瞧我这个罐儿,这叫澄泥罐儿,就是用澄浆泥淀制成型,再入窑烧制而成。您再瞧瞧这罐儿底,刻着赵子玉的名字,赵子玉是制澄泥盆的大家,民国初时,一个赵子玉的澄泥盆值一百八十块袁大头,您要找个赵子玉的蛐蛐儿罐儿就更难了,为什么呢?因为赵子玉是以制澄泥盆而成名,他却很少制罐儿,心血来潮时偶尔也做几个玩玩,这就不得了啦,物以稀为贵,他的蛐蛐儿罐儿传世的极少,所以弥足珍贵……”

    犬养平斋笑道:“你怎么能证明这是赵子玉的真品呢?据我所知,你们中国人造假的功夫堪称一绝,你这个蛐蛐儿罐儿该不会是仿制的吧?”

    白连旗面不改色道:“这您算说到点子上了,犬养君不愧是中国通,您说得没错,中国的古玩行里假货居多,关键是没有一种万无一失的鉴定方法,再有经验的鉴赏家也难免有走眼的时候。就目前来说,最有效的鉴定方法是查一下这件古物的来路。一般来讲,家传之物真品居多。比方说,文徵明和你家先人是朋友,他送你家先人的画被一代一代传下来,几百年来就没离开过你们家,这就不该有假了,您能说前门楼子是假的吗?它打造好那天起就没挪过窝儿,想假也假不了。在我们中国,什么都可能有假,但家谱却不容易作假,您要愣说您是李世民的后裔,那对不起,您拿家谱儿来瞧瞧,李世民有几个儿子、多少个孙子,哪房哪支去了哪里,上面都记得清清楚楚,实在不信您还可以去探访一下,李家后人又不止你一个,是不是假的,一问就露馅。所以说,一件古物的来历很重要。就说我白连旗吧,别看现在这模样有点儿背,可咱绝对是世家子弟,这可假不了,想当年我家祖上是康熙爷的御前一等侍卫,您打听打听,在皇上面前谁敢佩刀?那可是夷族之罪,可我家老爷子就能挎把腰刀在皇上面前晃悠,这是皇上恩准的,叫‘佩刀侍卫’,谁眼红也没辙。到了道光年,我家先人官拜镇守居庸关的总兵,官衔相当于你们皇军的中将衔。这您就该明白了,我白连旗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家世就摆在这儿呢,想当年我家使起银子来就像往外泼水,家里存的古玩字画够开博物馆的,别说一个赵子玉的蛐蛐儿罐儿,就连杨贵妃丢在马嵬坡的袜子还存着一只呢。”

    犬养平斋点点头说:“哦,我知道了,请您接着说下去,您还有什么收藏?”

    白连旗又从怀里掏出个葫芦说:“刚才我说了,蛐蛐儿一入冬要放入葫芦里养,讲究的是冬至以后听蛐蛐儿叫唤,还能把葫芦揣在怀里,出门带上。这么说吧,蛐蛐儿住在罐儿里好比夏天住帐篷,到了冬天就要往房子里搬了,这就是葫芦。您瞧瞧,我这个葫芦是大名鼎鼎的‘三河刘’制作的,此人是咸丰年间三河县人氏,他制作的葫芦除了美观外,蛐蛐儿在其中发出的鸣叫声也格外悦耳。这葫芦有三个特点:首先是高矮合适,葫芦腰纤细、高窄、长短相称;二是葫芦皮老,里子发糠,外表用布盘怎么磨也磨不透,像瓷的一样,越盘越油亮,称之为‘皮瓷、里糠’;三是凡‘三河刘’的葫芦,底儿都有双脐,就像人有两个肚脐眼儿一样……”

    犬养平斋听得实在是累了,他挥挥手略带疲倦地说:“白君,我计算了一下时间,刚才您整整说了一个小时零二十分钟,我听得都有些疲倦了,也真难为您了,简单地说,您有四件东西打算卖给我,一只‘黑牙青麻头’,一只‘蟹壳青’,一个赵子玉的蛐蛐儿罐儿,一个‘三河刘’的葫芦。咱们不妨简单点儿,您说吧,这四件东西加在一起是多少钱?”

    “犬养君快人快语,我白连旗也不能当小脚儿娘们儿,当然得痛快点儿,只是……有些东西毕竟是祖上传下来的,要不是如今这年月,就是把老婆孩子卖了,也不能……”

    犬养平斋半开玩笑地说:“您的老婆孩子恐怕早就卖掉了吧?白君,你们中国人说话为什么总兜圈子?能不能痛快些?我再说一遍,请您开价。”

    白连旗一咬牙伸出两根手指道:“两百,我只认袁大头,少一个子儿我不卖。”

    犬养平斋不吭声,只是伸出了一个指头。

    “一百?不行,不行,犬养君,绝对不行,我说了,少一个子儿我不卖。”

    犬养平斋开口了:“你搞错了,我说的不是一百,而是一块钱。”

    白连旗蹦了起来:“什么,什么,您不是开玩笑吧?犬养君,那我只能认为,您在这宗生意上缺乏诚意,按我们北平话说,您是在拿白某开涮。”

    犬养平斋把一块银圆放在桌子上,笑了笑说:“白君,对北平民俗我也是有个逐渐了解的过程,咱们认识不是一年两年了,以前您可以拿些东西来糊弄我,用你们北平话说,叫糊弄洋鬼子,对吗?可您忽略了一点,我这个洋鬼子是个肯学习的洋鬼子,不然还敢称中国通吗?据我所知,您家祖上是做过武官,家产也是有一些的,但现在您已经落魄到靠奴才养活的地步,手里怎么还会有好东西呢?坦率地说,您的知识是真的,您的货却是假的,我没有说错吧?我之所以付给您一块钱,是因为您讲了很多我感兴趣的知识,这是我付给您的讲课酬劳,如果您愿意,我以后还想听听白君介绍的北平民俗,顺便说一句,希望我刚才的话没有冒犯您。”犬养平斋站起来向白连旗深深地鞠了个躬。

    白连旗愣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闹了半天这鬼子在拿他涮着玩呢,他自己却说得口干舌燥,激情四射,×他妈的!白连旗很想骂人,可嘴唇动了动却没敢骂出口。他想扭头就走,以此来捍卫自己的尊严,但最终还是拿起了那块银圆。不管怎么样,一块钱虽然不多,可好歹顶德子拉好几天车挣的钱,这年头儿面子值多少钱一斤,谁跟钱有仇呢?白连旗毫不犹豫地把银圆装进兜里。

    根据情报,王克敏每个星期二要到煤渣胡同20号与日本驻华北派遣军联络部部长喜多诚一举行联席会议,他出行都是前后两辆汽车。途中,王克敏的座车在前,上面除了司机,还有两名带着手枪的贴身警卫,后面是一部警备车,车上有四个武装警卫。快到目的地的时候,王克敏的车就减速慢行,后面那辆警备车就加速越过前车。警卫们先下来布置,然后王克敏再下车进门。陈恭澍和徐金戈一致认为在煤渣胡同行动是最好时机,此外,就再没有行动机会了。这个地方的最大好处是临近胡同口,出了胡同就是四通八达的大街,来去都甚为方便。

    “平汉铁路俱乐部”只是个消闲场所,门口只有两名徒手警察站岗,徐金戈认为必须有足够的火力优势来对付王克敏的随从。另外,在20号的斜对面,相距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就是东城日本宪兵队,如果枪声响起,必会惊动他们,如何防止他们异动,便是此次行动的关键。陈恭澍和徐金戈两人在勘探地形、研究战术后,制订了刺杀王克敏的计划:陈恭澍统一指挥全局,徐金戈负责在现场执行刺杀行动。行动人员六人分为两个小组,以第一小组的三个人为主体,集中火力射击目标——王克敏;第二小组的三个人则专事掩护第一小组的安全,尽可能制住对方警卫人员的反击;总指挥陈恭澍将在目力所及的地方视现场情况随机应变,以策进退。每个行动人员都配备了自行车,行动之后可迅速逃离,防止被日本宪兵抓获,所用武器是配二十发弹匣的德国造驳壳枪,每个行动人员各带两支。

    杀手们已做好了一切准备,只等星期二行动了。

    徐金戈利用这段时间研究了王克敏的背景材料:王克敏,生于广东,字叔鲁。光绪二十九年中举,后赴日本留学,当过清王朝驻日公使馆参赞。1907年回国后历任直隶交涉使等职。辛亥革命后,任中法实业银行中方总经理、中国银行总裁,并一度担任北洋**财政总长。自1932年起,历任南京国民**东北政务委员、北平政务整理委员。1935年任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抗战爆发后叛国投敌。先后任伪中华民国临时**行政委员会委员长和汉奸组织“新民会”会长、伪中华民国联合委员会主任委员等职。

    王克敏的“中华民国临时**”是1937年12月14日,由日军占领北平后扶植的一批汉奸所成立,办公机构设在中南海内西北部的“集灵囿”,即以前北洋**国务院曾占用过的地方。

    平津等城市沦陷后,日本华北方面军共辖八个师团,总兵力达到三十七万余人,兵力虽然不少,但用来控制地域广阔的华北地区,仍感力不从心,为此才成立“中华民国临时**”,意图借助汉奸势力配合日军对占领区的统治。

    王克敏是个典型的实用主义者,只要有利可图,他不大在乎名声,他知道日本人找过曹锟、靳云鹏、吴佩孚、曹汝霖等军政界名人,但这些人都不愿担个汉奸的骂名,死活不愿出头,而王克敏却不在乎名声,他把权位看得很重,只要日本人全力支持他成立新**,他会投桃报李,为日本占领军服务。

    徐金戈从资料上发现,王克敏没有食言,他和日本帝国签订了条约,把华北的煤炭资源让给日本人开采,还下令华北各省合力征集,把日本帝国需要的大量粮食、棉花运往日本。

    徐金戈的“固执”在军统局内部尽人皆知,他执行刺杀行动是有条件的——那就是杀人必须要有正当理由,否则他拒绝执行杀人任务。而陈恭澍等人杀人却不需要理由,只要戴老板发话,杀谁都可以。徐金戈的“固执”曾使军统局内同事颇有微词,认为他对党国、对领袖不够忠诚,军人应该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不应以自己的好恶评判为标准。奇怪的是,在军统局一言九鼎的戴老板竟然对徐金戈网开一面,默许了他的“固执”,若是换作别人,戴笠早下令清理门户了,他如此宽容徐金戈,原因只有一个,他喜欢徐金戈,认为他是个有才之人。

    徐金戈对王克敏的背景材料进行分析后得出自己的结论:对这样死心塌地的汉奸,徐金戈认为杀他十次都不多。

    唯一使徐金戈感到踌躇的是杨秋萍,她并不是专业特工,在战前只是个普通女学生,北平沦陷后她加入了曾澈领导的“抗日锄奸团”,只受过使用枪械的短期训练,别的专业知识几乎是零。前些日子,“黑马”指示徐金戈扮成“南山堂”药店老板,由曾澈负责解决徐金戈的“老婆”问题,曾澈选择了杨秋萍,并且把杨秋萍纳入军统北平区的编制。按照规定,杨秋萍是行动组的成员,归徐金戈领导,这次行动组要执行刺杀任务,杨秋萍理应参加,但徐金戈自从参加军统后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为难,他实在不愿意杨秋萍参加这次行动,身为专业人员,他深知这次行动的凶险,一招不慎便会带来杀身之祸,让杨秋萍这样的年轻姑娘参加刺杀行动是不是太残酷了?

    徐金戈对陈恭澍说出了自己的顾虑,陈恭澍却冷冷地问道:“金戈兄,每日拥美人儿而眠,是不是英雄气短了?”

    徐金戈有些难堪地回答:“这倒也不是,她是个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女人,恐怕在行动中会拖后腿,这是我最担心的,能不能不让她参加?”

    “恐怕不能,你知道,我们的人手有限,一个萝卜一个坑。再说了,抗日救国是每一个中国人分内的事,男女都不例外。蒋委员长说过,地不分东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金戈兄,你是军统的老同志了,怎么能在关键时刻儿女情长呢?”

    徐金戈觉得陈恭澍的话难以反驳,他一时语塞:“这……”

    陈恭澍正色道:“金戈兄,恕我直言,你可有些变了,在我印象里,你是个忠于职守的冷血杀手,把男女之情看得很淡,这次是怎么啦,让那小娘们儿把魂儿勾走了?真拿她当老婆啦?”

    徐金戈一把揪住陈恭澍的衣领,直视着他的眼睛,凶狠地说:“姓陈的,杨秋萍是我的老婆,你要是再用这种口气说她,我会把你脖子拧断,你记住了!”

    陈恭澍面无表情:“好,我不再说了,但杨秋萍必须参加行动,我是这次行动的负责人,我说了算。”

    文三儿近来心情很舒畅,因为“同和”车行几乎变成了赌场。自打白连旗来了以后,孙二爷越来越上道儿了,他算是学会了玩,而且越玩瘾越大,几乎到了不务正业的程度,按说老板要是不务正业,那就是伙计们狂欢的节日了,没人成天老盯着你,这还不是好事儿?文三儿巴不得孙二爷见天儿去逛窑子,晚上就住在八大胡同别回来,兴许哪天玩高兴了就忘了收车份儿。

    孙二爷不但学会了养鸟儿、养虫儿,还养起了金鱼,院子里一溜儿摆了八个大鱼缸,金鱼按品种分缸养殖。孙二爷不管见了谁,都得意地向对方介绍自己的金鱼,哪个是“狮子头”,哪个是“水泡眼”,哪个是“珍珠”或“红头”。由于鱼缸太多,院子里摆不下,又把车棚子占了一部分,这下收车晚的车夫没地方放车,只好把洋车用铁链锁在一起,放在院外过夜。

    京东通惠河的平津上闸附近有个叫高碑店的地界儿,那里的人靠养鱼为生,不光是养金鱼,也养鲢、鲫、鲤、草等鱼类,供京城人食用、供佛或放生。孙二爷最近有点儿空就往高碑店跑,只要有新的金鱼品种,他是一定要买的,实在没的买看看也好,那些色彩斑斓的金鱼把孙二爷弄得魂不守舍。文三儿对孙二爷这些新嗜好一概加以恭维和怂恿,因为孙二爷每次去高碑店总是坐他的车。南城的南横街离京东高碑店少说有四十里,一去一回就是一整天,比起在大街上拉散座儿,这绝对是个肥差。从前孙二爷有钱却不知怎么玩,现在好不容易上道儿了,文三儿难道不该鼓励一下吗?

    在去高碑店的路上,文三儿的嘴就没闲着:“二爷,前两天我在西四牌楼碰见几个‘吉祥’车行的伙计,他们一见面就打听您。”

    孙二爷一听就竖起了耳朵:“是吗,打听我什么?”

    “说你们老板孙二爷最近得了个绰号你听说了吗?叫‘金鱼孙’啊,虽说出道儿是晚了点儿,可一玩起来就收不住了,一下子就四九城闻名啊。我说这事儿传得真快,怎么连你们都知道了?他们说敢情,四九城谁不知道?你们孙二爷是个大玩家,玩什么像什么,别看不是老北京,真玩起来比大宅门里的公子哥儿不差。”

    孙二爷听得浑身舒坦,但嘴上还得谦虚几句:“不行,不行,二爷我还差得远,也就是刚入道儿吧。”

    “二爷,您这么说我可就不爱听了,您别小瞧了一个玩字,这里面学问大啦,不懂的那是瞎玩,玩一辈子也玩不出名堂来,不是有句话叫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鸟儿吗?这话没错,就说我吧,也喜欢养鸟儿,可喜欢管什么用,您得有那本事不是?不瞒您说,前几年我还真养了只鸟儿……”

    “嗬,你也养过鸟儿?没听你提过呀,你养了只什么鸟儿?”

    “嗨,说出来都臊得慌,百灵画眉那是名贵鸟儿,我连想也不敢想,我养了只‘老西子’,还买不起鸟儿笼子,只能弄根儿木棍儿让它站着,为了驯它叼东西我可是没少费劲,可这东西除了会嗑瓜子别的什么也不会。有一次我不在家,这‘老西子’没站稳,从棍儿上掉下去,那根拴脚绳儿就这么吊着它,‘老西子’扑腾半天也没翻上来,就这么吊死了。”

    孙二爷放声大笑:“文三儿啊文三儿,连他妈的‘老西子’都养不活,也敢叫养鸟儿?那不是你玩的东西,你小子,也就是个拉车的货。”

    “那是,我这辈子算是没什么奔头儿了,到哪儿也是拉车的货,不像二爷您,玩什么都能玩出彩来,就说养金鱼吧,您才玩了几天?得嘞,绰号都有了,‘金鱼孙’啊,这是闹着玩的吗?二爷啊,我文三儿算是遇见真人啦,您没看出来?‘同和’车行几十号人,还就是我跟二爷亲近,得,什么也甭说了,二爷以后有用得着我文三儿的地方,您只管言语,您记着,我文三儿死都是‘同和’车行的鬼。”

    “嗯,好好干吧文三儿,二爷我不会亏待你。”

    文三儿心里暗暗好笑,去你妈的,老不死的东西,说你咳嗽你就喘上了,什么他妈的“金鱼孙”?是养金鱼的孙子。文三儿一脸坏笑地瞟了孙二爷一眼,嘴里含含糊糊地哼起了小曲儿:

    姓孙的回家问爹娘,

    为什么不姓李张王,

    站在人前矮两辈儿,

    姓儿也比姓孙强。

    ……

    正靠在车座儿上闭目养神的孙二爷突然睁开眼睛:“文三儿,你他妈哼哼什么哪?”

    文三儿吓了一跳:“二爷,我哼戏文呢,《东皇庄》,说的是拿康小八的事儿,您听过吗?”

    “别他妈瞎哼哼,跟草驴叫槽似的,二爷我要眯瞪一会儿……”

    徐金戈和杨秋萍浑身**着相拥在床上,杨秋萍用手轻轻抚摸着徐金戈的胸膛小声问:“金戈,你有心事,告诉我好吗?”

    “没事。”

    “你有,告诉我。”杨秋萍固执地要求。

    “我在想明天的行动,还不知谁能活下来。”徐金戈的眼睛望着天花板。

    杨秋萍轻声说:“我们都宣过誓,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能不能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只有凭天意了。”

    “秋萍,你怕吗?”

    “我说过,我不怕死,但怕被俘,所以一旦有被俘的可能,我唯有一死。”

    徐金戈猛地坐起来:“秋萍,我想好了,明天你不要去,马上给我离开北平,到后方去,听说北大、清华、南开的学生们已经撤离长沙迁往昆明,国府决定成立西南联合大学,秋萍,你去云南找他们,继续完成学业,这里的事由我负责。”

    杨秋萍摇摇头:“不,我绝不走,这是临阵脱逃,是要受纪律制裁的,再说,我也不想做胆小鬼。”

    徐金戈吼道:“可你是个女人,打打杀杀不该是你干的事,中国的男人还没有死绝呢,你给我走,有什么事我顶着就是。”

    杨秋萍抱住徐金戈温柔地吻了一下:“金戈,你猜我昨天遇见谁了?罗梦云,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和我募捐的那个姑娘。”

    徐金戈呼出一口粗气,点点头:“记得,那姑娘好像比你脾气好,说话柔柔的。”

    “日本人进城后,我和燕大的同学们就失去了联系,昨天我在珠市口遇见罗梦云,我和她聊了一会儿,我问她现在在做什么,罗梦云说,秋萍,我不问你在做什么,你也不要问我,总之,咱们都别忘了自己是中国人就行。金戈,我估计罗梦云肯定参加了地下抵抗组织,至于是哪方面的人,我就猜不出来了。她和我聊了只有几分钟就匆匆离去,回到家以后我想了很多。金戈,你知道我想了些什么吗?”

    “大概是些很有诗意的想法,把抗日救国想象得比较浪漫,是不是?”徐金戈不无讽刺地说。

    “那是我以前的想法,燕大的女同学有几个不浪漫?罗梦云比我还浪漫,可我们现在都了解了战争的残酷,昨天罗梦云和我谈话时,看似漫不经心,其实眼睛一直在观察四周的动静。我们谈到燕大的师生们,谈到校长司徒雷登先生,罗梦云认为校长在北平沦陷后仍然决定将燕大留在北平,这是个错误的决定。我反驳她说,燕大的最高理想是为中国人民服务,而不是单纯为某个政治势力或某个**服务。司徒雷登校长说过,‘在人类生活中有许多基本的关系,政治关系只是其中的一种。当年耶稣并没有设法逃出古罗马人的统治,而是在压迫中继续他的事业和使命’。我认为燕大必须在沦陷区坚持下来,为沦陷区的人民提供受教育的机会。”

    徐金戈听得入神,他发现这些女大学生毕竟是些有文化、有思想的人,她们争论的问题自己以前根本没有想过。

    “哦,罗梦云怎么说呢?”

    “她认为燕大留在北平的唯一理由应该是反抗日军的占领,她告诉我,北平的很多地下抵抗组织里都活跃着燕大师生,有些人还成了反抗组织的领导人。罗梦云还劝我参加一些抗日工作,她说,我们虽然不能拿起枪和侵略者进行直接的战斗,但是我们用自己的知识去宣传抗日,号召人们反抗日本占领军。我没有吭声,心里想,谁说女人不能拿起枪参加战斗?我的提包里就放着上了膛的手枪,燕大的女同学里有几个像我这样直接参加战斗的?金戈,我说这些你明白吗?北平在战斗,我的同学们都在战斗,我怎么能在这种时候退出战斗呢?”杨秋萍抚摸着徐金戈喃喃细语。

    徐金戈叹了口气:“唉,你们这些女学生啊,总是过高地估计自己,其实在这种刺杀行动中,女人根本帮不上什么忙,闹不好还要添乱,干这种活儿需要的是亡命徒,是我和陈恭澍这样的人,秋萍,你听我的,明天就别去了。”

    “金戈,你告诉我心里话,为什么不愿意我参加明天的行动?是真觉得女人会给你添乱,还是你心疼我,不愿让我冒险?”

    “我……是心疼你……”徐金戈很困难地承认。

    “你爱我吗?”

    “我爱你!”徐金戈感到脸在发烧,他从来没说过这种话,自己都觉得别扭。

    杨秋萍的嘴唇热烈地迎了上来,把徐金戈要说的话堵了回去,在狂热的亲吻中,徐金戈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地沉下水去,一种窒息的感觉……

    杨秋萍狂吻着徐金戈语无伦次地说:“金戈兄,我要你,我要你,请再爱我一次,我把一切都给你,你来呀……”

    陈恭澍坐在豆汁摊上喝豆汁,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对面的煤渣胡同东口。这一带视野较为开阔,他看见徐金戈站在煤渣胡同东口外的一家裱糊店门口,假装观赏字画,他手下的两个人慢慢地向东口走去。徐金戈今天穿着一件红狐皮吊的袍子,乌绒高棉靴头,外面再披一件厚大氅,大氅上镶的是水獭皮领子,头上还戴着一顶海龙皮帽,看上去像个十足的大掌柜。

    第二小组的毛万里和杨秋萍推着自行车走进了金鱼胡同。按计划,毛万里、杨秋萍将从煤渣胡同西口向东口走来。

    中午过后,太阳被云层遮住,天色暗淡了下来。朔风渐起,卷起漫天尘沙。

    站在裱糊店门前的徐金戈感到一股浓浓的杀气弥漫在四周。下午一时五十七分,两辆黑色“别克”轿车一前一后地驶过来。徐金戈稳稳地转过身子仔细辨认,只见司机和一个卫士坐在前座,后座却有两个人。徐金戈认出了王克敏,他已经无数次看过王克敏的照片,绝不会认错,而王克敏身边的人既不像卫士也不像秘书,此人是谁?徐金戈来不及细想,两辆轿车已驶到煤渣胡同东口,并开始减速慢行。

    坐在豆汁摊上的陈恭澍放下手中的汤匙,猛地站了起来,徐金戈知道陈恭澍已经下了“预备令”。转眼间,第一部轿车转弯驶入了煤渣胡同东口,第二部车正待打转方向盘驶入胡同,陈恭澍迅速把一顶黑缎小帽戴在头上,这是事先约定的射击命令。

    徐金戈掀开皮袍抽出两支驳壳枪,双手举枪扣动了扳机,枪声爆豆般地响起,子弹像泼水一样打进轿车的风挡玻璃……与此同时,其他杀手们也开始了连发射击。刹那间枪声大作,密集的弹雨狂风般卷向目标,两个行动组都按事先的计划各自进攻自己的目标,而周围的老百姓则吓得四处逃窜,一时间秩序大乱。

    按照计划,徐金戈和杨秋萍不属于一个行动组,徐金戈一组人负责主攻,毛万里、杨秋萍一组负责掩护,主攻组的三人每人持两支二十发弹匣的驳壳枪连发扫射,打空弹匣后即可撤离,后面的事由掩护组负责。行动前徐金戈和陈恭澍测算,首轮攻击的一百二十发子弹在几十秒钟的抵近射击下,足以使王克敏和卫士们死上几次的。

    枪声夹杂着风声,大约持续了二三十秒。枪声忽然停了下来。四周静得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忽然静止,徐金戈看见自己手下的两个杀手甩掉驳壳枪,骑着自行车从容地朝南驰去,看来第一小组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事自有陈恭澍和掩护组去处理。徐金戈扔掉手里的枪,骑上自行车拐进了金鱼胡同向胡同的西口驶去,他刚刚驶出金鱼胡同,就听见煤渣胡同方向又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坏了,秋萍他们遇到麻烦了!一个念头从徐金戈的脑子里闪过,他猛地停住车,双手习惯性地向腰间摸去,却摸了个空,他的两支枪已经扔掉了。

    一队身穿土黄军装的日本宪兵荷枪实弹地向枪响的地方扑去,徐金戈一拳打在电线杆上,无奈地骑上自行车……

    担任掩护的毛万里一组运气不太好,当徐金戈一组全力攻击王克敏的座车时,第二辆的四名卫士以极敏捷的身手跳出车外拔枪还击,毛万里等人没容他们开火就扣动了扳机,四个卫士在猛烈的火力攻击下被打得手舞足蹈地跌翻在地,这时不远处的陈恭澍发出了撤离信号,毛万里抄起靠在墙边的自行车,一个飞跃蹿上车,蹬了几下就没了影子……杨秋萍刚刚推起自行车,后面又响了一枪,她只觉得腿上一麻,便不由自主地栽倒了。这一枪是一个受重伤的卫士打的,他在咽气之前发出了最后一枪。

    杨秋萍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这时在20号斜对面的日本宪兵队已经做出反应,一群日本宪兵持枪冲出大门……

    按计划,陈恭澍应该最后撤离,作为这次行动的指挥者,他没有参加攻击,他的职责是控制全局,指挥全体人员安全撤退。还有一个拿不上桌面的理由,是确保行动人员中不能有一个人被俘,否则会给平津两地的潜伏人员带来极大的危险。陈恭澍是个现实主义者,他从来不相信人的意志能抗住酷刑,特别是日本宪兵队的行刑室,到了那里的人只有一个念头——只求速死,不会再有别的想法。问题是,那些凶残的日本宪兵怎么会让你一死了之呢?

    “不行,不能让一个女人搅乱了全局,对于刺客只有两种选择,或成功或死亡,没有第三种选择,这个女人已经完了,她走不了了,她必须死……”陈恭澍想到这里便下了决心,他闪电般掏出手枪向杨秋萍扣动了扳机,眼见杨秋萍在子弹强大的冲击力下栽倒在地上才放了心,他骑上自行车从容离去……

    杨秋萍没有死,陈恭澍的一枪只击中了她的左肩,由于是手枪发射加之距离稍远,子弹没有造成贯通伤,弹头射入身体后卡在后背的肩胛骨间,这样的后果更糟糕,按创伤弹道学的理论,杨秋萍的身体将弹头带来的巨大动能全部吸收了,由此造成的震荡波会伤及其他器官。不过杨秋萍的生命力很顽强,第二次负伤只使她昏迷了短暂的几十秒钟,随后又在剧痛中苏醒过来,她发现自己失血很严重,整个身子都浸泡在血中,腿部、肩膀上的伤口中不断有鲜血涌出,杨秋萍看到七八个日本宪兵已经正呈扇面向自己包围过来,而陈恭澍和掩护组的成员已经连个人影都不见了……

    杨秋萍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万万没想到身为行动负责人的陈恭澍会在自己负伤后不但没有实施救援,反而向自己开枪,以达到灭口的目的。杨秋萍不是专业特工,她只是个青年学生,抱着以抗日救国为己任的目的参加地下抵抗运动,当徐金戈告诉她,军统局已经正式将她纳入编制时,杨秋萍当时感到很激动,这是个神秘而充满冒险意味的机关,它的全部存在意义在于维护国家安全,加入这个部门意味着直接为自己的国家服务,这是一件多么值得自豪的工作,她在国旗下宣过誓,愿意为国家利益赴汤蹈火甚至献出自己的生命。

    而眼前的现实击碎了杨秋萍所有美好的想象,冷酷的现实告诉她,这个代表国家利益、维护国家安全的机关却在关键时刻抛弃了自己,陈恭澍等人都是典型的现实主义者,他们遵循的理念只是特工的行规,这种行规不关注人性,没有温情,只有岩石般的坚硬和冷酷,你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只是这部机器上的一个零件,机器的主人随时可以更换这个零件。

    杨秋萍挣扎着爬到墙角的电线杆后面,倚靠着电线杆掏出了“马”牌橹子,她剧烈地喘息着想,我爱这个国家,可国家却抛弃了我,但我决不投降……杨秋萍瞄准正在逼近的日本宪兵猛地扣动了扳机……“啪!”“啪!”两个日本宪兵被子弹击中胸部仰面栽倒,其余的日本宪兵慌忙卧倒,看样子他们想捉活的,没有贸然还击。杨秋萍仰天大笑:“日本鬼子,你们怕啦?来呀,来抓我呀!”

    四周死一样的寂静……

    日本宪兵们利用地面的各种障碍物慢慢地匍匐前进,他们很有耐心,这个女人最终会因为失血而昏迷,时间不会太长了。

    杨秋萍感到一阵昏眩,神志在逐渐模糊,伤口的疼痛已经消失,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轻如羽毛,正向天空飘起……这种感觉真好,昨夜与金戈兄在床上就是这种神痴心醉的感觉,哦,金戈兄,我的爱人,我们来生再见……杨秋萍艰难地举起手枪,将枪口顶在太阳穴上扣动了扳机,手枪撞针撞击子弹底火发出了轻微的声响,弹头却没有呼啸而出——子弹哑火了,杨秋萍举枪的手无力地垂下,眼前出现一片玫瑰色的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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