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入环二大街,蓝色跑车把速度提档,犹如夸父追日,一路向东。
五点四十分左右,蓝色跑车就抵达了东京湾的台场海滨公园。
台场始于江户时代(1603~1867年),原本是保卫江户的要塞岛。
但进入现代以后,人工岛上汇聚了富士电视台的大楼、电讯中心、东京国际展览中心等建筑,逐渐发展成一座多功能的岛屿。
这里禁止游泳,但可以进行帆板这种水上运动。
还有可供海上观光的游船码头,可以乘船游览东京湾。
尤其是沿着沙滩信步而行,还可以观赏到“台场公园”中的江户时代遗迹。
只不过由于这一年才刚到1985年。
无论东京彩虹大桥,又或是作为“日本法国年”的纪念物——那个高达十二米五的自由女神像复制品,甚至是高达一百一十五米的世界最高摩天轮。
这些在未来,会为游客们所称道的地标建筑物和绝佳的风景,此时还都没有,让这里的娱乐性降低了不少。
至于相应的好处也不是没有。
就是到了临近落日,这里留恋不去的游客少了。
松本庆子把车找到地方停好之后,和宁卫民沿着海岸走到沙滩边。
随着他们背对夕阳,映着晚霞,沿着海岸逐渐远行,如影随形的往前走。
很容易就找到了游客稀少的僻静之地。
而且在逆光的效果下,除了宁卫民,也没什么人能看清松本庆子的容貌。
这就让他们在这样的公众场所观赏落日的过程里,难得的能够像普通人一样,丝毫不受干扰的享受二人世界,静观美景变化。
临近六点,太阳已经变成了火红的球。
泼彩画一样的霞光撒在了大海上,也泼在了天空上,云朵上。
不得不说,大自然真是最好的画师,自然晕染的云彩是最恰到好处的笔触。
老天爷神奇的把天空变成了一块色彩淋漓的画布,为即将呈现的日落做出了精彩绝伦的铺垫。
“真美啊,而且这里就我们两个。”
为美景感染的松本庆子忍不住轻轻感慨。
“不止我们两个。”宁卫民则意味深长的说。
“难道还有别人吗?”
松本庆子下意识去环视身后,等再转头回身仍旧感到费解。
“我没看到有什么人啊……”
“还有后面的那些建筑和灯光,以及前面的夕阳,都在安静的陪伴着我们呢。”
松本庆子这才明白宁卫民所指,不由赞同道。
“呀,是呀,我忘记了。你说的对。这个世界上,能够这样安静陪着我们,一言不发的,已经很少了。”
松本庆子随即又表达了欣赏。
“我觉得……你还挺浪漫的。”
可宁卫民却笑着否认。
“我不浪漫。”
“为什么?”
“因为浪漫就是变幻不定,打破常规和无迹可寻。而我缺乏这种能力……打个比方,知了在树上歌唱,蟋蟀在石头中歌唱,蝈蝈在草丛中歌唱,蜜蜂在花间歌唱,这些都是合乎常理的事儿,所以不是浪漫。而反过来……如果知了在草丛中歌唱,蟋蟀在树上歌唱,蝈蝈在花间歌唱,蜜蜂在石头里歌唱,这就是浪漫……我并不是这样的人,其实我做事是很有计划性的,我喜欢提前规划。”
“太有意思了,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大概这就是落日的启发吧,或者……也可以说是你的启发。因为说实话,如果按照浪漫的定义来评定。那么在我的人生里,目前最浪漫的事,其实就是遇见了你……”
松本庆子低垂了头,有些害羞的笑了,内心却因为宁卫民的话,不可遏制的满足。
她听得出来,宁卫民的赞美充满诚意,言由心生。
说是不浪漫,其实最浪漫。
她也需要赞美呀。
那是她赖以生存的空气,是她能够立足于世的依仗。
虽然作为已经获得了一定成就,在日本被大众所熟知,甚至是被誉为“日本第一美女”的一线明星。
无论什么样的花式恭维,她几乎都已经听过了。
可一个女人永远需要心仪男人的赞美。
那是无论多少遍,无论什么时候,也百听不厌的。
“你懂得真多呀,而且是个有才情,又有才华的人。我相信……你无论做什么事儿都会成功的。”
松本庆子以这样的话,来回应宁卫民的赞美。
然而和刚才差不多,宁卫民却马上谦虚起来,而且程度也似乎有些过分了。
“不不,庆子小姐你太过奖了。其实我是个浅薄之人,好多事情,我都不清楚,不了解。应该说我是很无知才对。”
以至于松本庆子一时有点愣怔,怀疑自己刚才是否说错了话。
“别这么看着我呀,我没骗你。”
宁卫民继续说了下去,“真的,我就不知道,西方人为什么没有进化好?几十万年的时间,他们体毛还是那么重。还有,日本人为什么那么喜欢相扑和棒球呢?在咱们每天看的新闻节目里,政客的发言又有几句实话呢?为什么真正遭遇灾难的时候,女人总能比男人还要坚强?东方人都喜欢月亮,为什么西方人格外偏爱星星?机器猫又为什么没有耳朵?……你瞧,我有太多的不知道了。”
宁卫民是一本正经表达这些疑惑的。
但他越是不苟言笑,就越是逗得松本庆子开怀而笑,更觉得他幽默风趣。
“你说的这些,我也不知道。”
恰恰此时,松本庆子忽然想起了一件要紧的事来。
她连忙打开皮包,从里面拿出一只白色的盒子。
盒子里面就是她今天刚为宁卫民挑选的卡地亚腕表。
“差点忘了,这个东西,你应该有用……”
说话间,她已经热切的把盒子递给宁卫民,并且声音也变得亲昵起来。
“打开看看,喜欢不喜欢?”
可宁卫民却没有马上接过。
因为他只瞄了一眼盒子上的标识,就对里面的东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不免有点愕然。
“这……太贵重了吧……”
“一块手表而已,不要在意价钱。也是看你需要才为你买下来的。收下吧,戴在手腕上,看时间会方便一些的。”
“这……”宁卫民无言以对。
他意识到,大概是看到自己老从怀里拿出手表看时间,才会让松本庆子萌生出这样的念头。
其实这事儿说来是存在误会的。
因为他的表可是欧米伽,并不是什么便宜货。
至于他的表链坏了,却不在日本修理,也是因为他计划一月初要回京城去。
要知道,日本的新年和盂兰盆节是日本最长的两个节日。
将近一周时间,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又无事可做,何必呢?
何况在京城,几十块人民币就能解决的问题,干嘛非给日本人交两三万的智商税?
他就是再有钱,也不能这么花出去啊。
结果,他这么一暂时对付着,落在松本庆子的眼里,也就成了经济窘迫的证据了。
说来更尴尬的是,大概也是因为他衣着太朴素了。
在日本穿的衣服除了自己带来的两套皮尔卡顿西装外,再无任何名牌。
连袜子都是四百九十円一打的,穿完就扔,压根不用洗。
所以明明他用的是那么嚣张的黄金打火机,可也没人认为是真货。
像左海佑二郎与他熟悉了之后,就曾经好心提醒过他,说最好不要用这样耀目的打火机。
因为像这种纯金和镀金款式,日本人一看都知道是仿英国登喜路或者法国都彭的。
而那种高端进口货,往往都是社长、会长之类的人才用。
所以拿出这样的打火机来用,反而容易惹人笑话。
不如干脆用塑料打火机的好,便宜方便。
要是真想讲究点,就用法国朗声或者日本莎乐美。
那才是课长和部长常用的牌子。
对此忠告,宁卫民只觉得好笑,也不方便解释什么,当时就唯唯诺诺的应了……
“怎么了?难道真的这么介意吗?上次说好要给你买礼物的,而且今天还是西方的感恩节呢?我连送你一块手表也不行吗?”
然而就在宁卫民神游物外的时候,因为他迟迟不肯伸手,松本庆子却不由担心起来,神情也随之有些落寞。
而这一句话,终于让宁卫民从胡思乱想的回忆中醒来。
他敏锐的回应,“不不,我只是没想到会是这么昂贵的礼物……庆子小姐,有心了。”
“你喜欢就好,别客气。”
“谢谢,真是无法表示我的感谢……”
“不要再客气了。现在就戴上它好不好?我想看……”
见到宁卫民终于收下了礼物,并且痛快的把那设计精美的银色手表戴上了手腕。
是那么的般配,犹如天作之合。
松本庆子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乃至一种小小的成就感。
这种感觉她过去很少体验到,是一种纯粹专属于女人的快感。
而这种微妙却无与伦比的快感,对她而言,比什么都新鲜,比什么都令人激动。
这种滋味甚至能让她这么多年风光无限,雍容华贵的生活黯淡无华。
反过来对于宁卫民,这份礼物也似乎是一个关键的转折点。
倘若过去他的个人情感只是一片模糊不清的浑水的话。
假如置身其中的他一直踌躇不定,根本不知能从水中捞出什么的话。
那么此时他已经能够看见一些东西了,似乎发现了浑水里隐藏的珍宝。
说实话,宁卫民没想到自己身上这些细节,居然也能被松本庆子铭记于心。
尽管他知道这是女人的习惯和本能。
女人总会以惊人的记忆力记住男人无意间说过的只言片语。
可通常情况下,都是出于利己的目的,女人才会记住的。
何况松本庆子又不是一般的女人,她的事业注定了她需要考虑的事情不会像普通女性那么平常。
这种情况下,松本庆能送自己这样一份礼物,意味着什么,已经无需多说了。
宁卫民当然感到高兴。
可也不愿意平白收下这份礼物,也想有所回报,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
而幸运的是,他皮包里也凑巧有一件可以作为回礼的东西。
只不过没有令人赏心悦目的包装。
另外他也有点顾虑日本人很可能不会懂得这东西的价值,感受不到它的美。
不过他想了想,认为自己还是该待人以诚。
如果对这样关心自己的女人还斤斤计较,就太不像个男人了。
便还是打开皮包掏了一个黑乎乎的旧木盒出来。
他也像松本庆子刚才那样,把盒子递了过去。
“我也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这当然让松本庆子大感意外,她可没想到宁卫民居然会有所准备,自己还能收到回礼。
接过盒子的时候甚至有点受宠若惊。
“呀?给我的吗?也给我买了礼物?”
宁卫民当然要顺着说。
“是的,我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下来了。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是什么?”
“你打开看就知道了……”
松本庆子带着好奇和急切打开了木盒,一个洁白如羊脂的玉镯映入眼帘。
最难得的是,这只镯子不但玉色好,瑕疵几近于无,而且还是传统铰丝样式的。
京城也管这种工艺叫做“麻花”,工艺巧夺天工,更增精美剔透。
愣了好一会,松本庆子才说,“这是……手镯吗?是玉石的?”
“是啊。准确说是和田玉,而且这只镯子是清代的,距今有将近二百年。我在东京的旧货市场里无意中发现的。”
宁卫民详细做出解释。
而这其实就是他今天约会差点迟到的原因。
原本他去旧货市场是想买点便宜家具的。
他不喜欢也不习惯榻榻米,想弄个方桌、茶几、小沙发、小板凳唔的。
岂料今天看见了好几件不忍错过的珍品。
实际上除了这只玉镯,他还在市场上淘到了两件分不清是唐代还是宋代的汝瓷,一方有清宫“乐善堂”字样的玉印。
结果身上带的现金全留那儿了不说,连坐车的钱都没有了,他是腿儿着赶到酒店去的。
没辙啊,信用卡买不了旧物也刷不了车费,没有办法的事儿。
“什么?是古董吗?那这件东西一定很贵吧?”
“肯定没有你送给我的手表贵啊。还希望你别嫌弃。”
“怎么会?我很喜欢……”
“没有勉强吧?说实话,我发现日本人很少有戴手镯的,而且没什么人会喜欢玉石。”
宁卫民这话还真没错。
事实上正是因此,他才能用一万五千円的白菜价买了这只镯子,用仅仅七万三千円买了那方青玉大印。
日本人不认这个,更看重字画、瓷器、铜器和漆器。
像那两个小碗一样的瓷器,就要了宁卫民十七万円呢。
可这样的事实在松本庆子这儿却不能成立。
她确实高兴,更充分的体会到了,刚才宁卫民所说的“浪漫”。
这点从她的动作就可以看出来,她心旷神怡地取出那只镯子,小心地像触碰无价宝石一样。
“一点也不勉强,我想戴上试试。等一等……你……觉得怎么样?好看吗?”
眼瞅着松本庆子有点不知门道,纯粹凭借本能的把手镯往手上套,宁卫民的双手微微颤抖。
他下意识想要去帮办忙,甚至非常渴望这样。
可手却伸不出去,偷偷抓了一把空气。
好在松本庆子很快就戴上了。
看上去虽然略显得紧张,但这只白如羊脂的精致手镯与她优雅的手腕太般配了,也符合她的气质,好像原本就是为她订制的一样。
“嗯,好看。不,该说是太美了。我就知道一定适合你。”
宁卫民由衷的说,他用于表达肯定的语气没人能够质疑。
“那……你的也让我看看。”
松本庆子带着满足的笑,又指指宁为民的手腕。
宁卫民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思,便也把自己的左臂伸了过去,横在松本庆子面前,置于夕阳投射的光线里。
他们两个人此时都像孩子一样,挂着腼腆的笑,互相凝视着,目光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愫。
在柔和霞光的笼罩里,他们离得很近。
他看着她,看那张精致非常,迷倒万千的脸。
看她带着玉镯的优雅手腕。
她也看着他,看他清秀又不失男人魄力的脸,看他带着新腕表的年轻手腕。
此时此刻,夕阳几乎悬挂在他们的眼前了。
可他们却完全无暇顾及了,只感到周围的一切都沉寂下来,非常的安静。
宁卫民能听见松本庆子的心跳,是失去了惯有韵律和应有节奏的心跳。
他也闻到了松本庆子头发的香味,似乎不是香波,也许是香水的味道?
还有那脖子上淡蓝色的血管。
或许是那细微的跳动,才把渗进毛孔的香气散播出来,掺杂了肌肤的味道?
松本庆子也一样听见了跳动的声音,是腕表的指针在表盘里的跳动。
起初,像钟乳石洞里的水滴,有舒缓的节奏。
而后却越来越急,越来越乱,越来越失去控制。
再后,她似乎听见了那年轻手腕上筋脉的跳动……
就是这样,夕阳就在他们只注意到彼此的时候默默的消失了。
如果他们能关注的看上一眼,就会发现从天上掉下来了一个巨大红果,缓缓从云端滚落下来。
最多不过十几秒的时间,就消失不见,坠入大海。
而与此同时,却因此而迸射出无比绚丽的果浆和汁液,刹那间染红了半个天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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